“那敢问曾相,既然圣人皆是生而知之,又是万世之人,缘何孟圣不把所有后来圣人所言所传的内容都教咯,却还需要之后的仲圣叔圣季圣亚圣来泽惠万民?”陆白猿终于亮出了自己埋伏已久的刀锋,向着曾文观所一生捍卫的“天道学派”单刀赴会,“是先圣吝于泽庇万世,还是圣人本身力有不逮?”
“你……”此言入得耳内,曾文观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压得心口钝痛。他能够察觉到陆白猿这一观点近似诡辩,但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语来,于是乎只能手指着对方瞠目结舌道,“你……你怎敢如此污蔑先圣!”
“非老夫有意污蔑先圣,是尔等‘天道学派’伪饰圣人大道,打着圣人的门面行蝇营狗苟之道!”陆白猿也不退让,反指着曾文观朗声斥骂道,“你既回答不上来,老夫便来替你答——圣人是万世之人,亦是当世之人:圣人大道泽庇万世,也顺应当世之需。太古之时,民不果腹,是故有孟圣教民以渔以猎,仲圣教民以耕以织;中古之时,民性蒙昧,是故有叔圣教民以文以字,有季圣教民以礼以乐;少古之时,民莫知善恶,是故有亚圣教民以伦以德……如此五圣相传,大道昭然至今!非上古圣贤吝之惜之,而是每一代先圣都顺应当世万民所需,教民以顺和当世之道,而后世有继有变,方能世世代代无穷尽矣……如今你们‘天道学派’口称圣人之言,却将先圣明言框成教条,非圣人言则不能著书落墨,非圣人言则不可立章论道;而圣人言则不可改不可变,不可应世应民而生变通……有敢质疑尔等逆施之举的,轻则罢黜流放,重则杀人祸家!直将圣人昭明大道导向黯然歧途,令万民庸弱,学子昏暝,国朝不振……尔等才是真正的窃天大盗,老夫今日便替诸圣罚你这不肖子孙,破尔等歪理邪说,有何不对!”
“你、你……”曾文观胸中的一口浊气已然化作直冲顶门的烈火,几乎恨不得将眼前的陆白猿即刻付之一炬,“老夫与先师一生倾力于圣人大道,著书立学,此心躬勤,日月可鉴!”
“倾力于圣人大道?倾力的怕是自家仓廪吧!”陆白猿五短的身形此刻看着,竟是比身长七尺的曾文观还要挺拔,“当今天下番夷四起,戎狄兴盛,各方外敌兵强马壮,年年滋扰,尔等却固守祖制,不愿统合百姓集结御敌,仍旧由着边疆乡县小村寡民的任人践踏!当今天下商路广开,西域诸国皆重财货,尔等却禁令百姓私募商队,岁岁年年平白看着那些西域行商从我国中赚走百万金银!盐铁之物便也罢了,直将那些瓷茶丝绢也一并只准官营官卖,从中饱充私囊,却令民穷匮乏……尔等窃的不仅是天之大道,窃的亦是地之财货,人之位权!骂尔等人面兽心,冠带魑魅,有何不妥?”
“胡言!一派胡言!”曾文观疯狂挥舞着双手,仿佛要将陆白猿从面前驱逐一般,全然不顾自己乱挥的手臂已经打歪了头顶的冠帽,“尔等木客水魅,半路出家的江湖散人,杂吏贱民,懂什么天理大道?也配同圣人一般自成学派,误人子弟?”
“正因为当世圣人不出,才需要吾等顺天应民,为天下之人试出一条当今可行的正道来!”陆白猿面无半点惭色,直视帽斜须张,斯文扫地的曾文观道,“正因如此,才有华臣兄散尽家资,弃武修文,创‘水心书院’不拘一格以揽天下人才;才有吾等甘愿冒死著书立言,成‘食、货、工、兵、政、法、礼、德’之‘天行八集’,才有余泽学子乐意聆听吾等教诲,以青龙湖为试错之地,为天下试出一条可行大道……如此这般倾心为国,愿心为民的宝地人杰,如今却被尔等荼毒成如何模样?老夫替天行道揭穿尔等嫉贤妒能,祸国殃民的阴私勾当,如何不是天道昭彰!”
“没有,老夫没有……老夫没有残害忠良,是你们……是你们自己急功近利,引人侧目才招来的祸事!”曾文观跳着脚打落了头上的纱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朝陆白猿吼叫道,“对……是你们!天无二日,地无二圣!是你们自创的歪理邪说动摇国祚,才自取灭亡……是你们自己给自己招引的杀身之祸!”
“呵呵,好一个天无二日,地无二圣!”陆白猿闻声冷笑,盯着曾文观眼露寒芒,“吾等从未有过称圣之心,那么地上的那个‘圣’是谁?是那自封‘替古今圣人言’的曾文观不是?是那自称‘明辨天下至理’的‘天道学派’不是?”
“老夫……老夫……”曾文观的口齿已经不利落了,他的双眼开始渐渐涣散,陆白猿的形象在他面前现出重影,“天道……后世之人……万世百姓……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理大道……”
“放下你的执妄吧!民心有知,则不可强为不知,民心有向,则不可强为无欲。”陆白猿看着已经陷入半痴半癫状态的曾文观,语气稍稍放缓,“所谓圣人,不仅以天地为鉴,亦以民心为鉴——顺时应民,方为大道,顺天立言,故曰圣人!”
陆白猿说完,便重又从窗户跳出殿外,留下已经不人不鬼的曾文观在殿内来回逡巡……数息工夫后,只听钟楼内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吼,随即殿内火起——有人影在火光中肆意抛撒着殿内存放的一应典仪案卷,于翻飞的纸灰帛烬中渐渐失去声息,与被彻底点燃的钟楼一起,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