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福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又哭丧着脸说道:“师父,我这到底说错了什么啊?咱们,这不是一向这么服侍?皇上以往也不是这么个脾气啊。”
李忠听了这话,便用力朝徒弟脑袋上凿了个爆栗,低声呵斥道:“小兔崽子,前儿我怎么教导你的?皇上如今的脾性,已不比三年前了。咱们做奴才的,就得谨言慎行,提着脑袋办差。贵妃娘娘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啊?!皇上没叫人摘你脑袋,都算轻的了!还冷着干什么,快,滚去慎刑司领罚吧!”
张全福连连应声,忽又想起什么,摸着脑袋问道:“师父,方才皇上说我领完罚不必回来了。那,那我去哪儿啊?”
李忠又朝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去哪儿?你替哪个主子卖力,就去哪个跟前儿。皇上就是这个意思!”
张全福登时慌了,向李忠哀求道:“师父,您替徒弟跟皇上求求情吧。徒弟,徒弟哪儿也不肯去。徒弟打从十四岁就服侍皇上,好容易熬到今天。这要是徒弟被从御前撵了出去,这皇宫大内怕是再没有徒弟的容身之地了!”
李忠却朝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这个死东西,记吃不记打!”
陆旻离了内殿,径直走到了前殿东暖阁。
此地,是他亲政之后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所在,有时亦在此地会见外臣。
踏进门内,迎面便是一股绵长细悠的香气。
这是御制的宫中香,凝合沉香、檀香、甲香、龙脑并龙涎香等诸香蜜炼窖藏而成。每日取一丸置于铜鸭熏香炉内,能使一室幽香。
这香幽沉庄重,令人闻之心神宁静,工艺繁复,用料昂贵,丝丝缕缕之间便透着皇家的威仪,唯有这大周朝最尊贵的人方能使用。
此香无有不好,陆旻却轻轻皱了皱眉头,登基三载了,他还是不大习惯。
端正沉稳有余,却失了活泼韵味,陆旻心中明白,要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许多事情都是要舍去的。
然而,他还是怀念啊。
当初,他还是后宫之中寂寂无名的七皇子时,母亲林氏位份低微,自己亦不得父皇欢心,一月用度有限,更遑论熏香这等奢侈风雅之事。
那时候,京城贵胄附庸风雅,极喜在香料衣品上拼比互斗,皇室子弟亦不能免俗。
每每书房念书时,那拼比输了的兄弟,便蓄意来挑衅他撒火泄愤,横竖有他这七皇子垫底,面子上总都说得过去。
陆旻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这些颜面之事,受了欺辱心中窝了火,却又无可奈何。
母亲应付一月开销已是力竭,哪能再帮他置办这些东西。
内侍省的奴才,自来就是拜高踩低的,每月份例能按时发放便烧高香了,更不能指望别的。
不忍母亲难过,年幼的陆旻将这些事都藏在了心里,却不知如何被苏若华看了出来,并打听出了事情原委。
原本,这等事情,主子尚且无能为力,一个宫婢又能如何?
她却收拢来平日里用剩下的蔗渣、橘皮、梨渣、榠楂果核,仿照古方《陈氏香谱》调制成了小四合香,替他熏衣,并将香粉蜜炼成珠,盛于香囊之中,与他佩戴。
这小四合香虽不及宫中御制的那些香品昂贵幽沉,却有股格外的清新活泼之感,尤其夏季佩戴身上,如置身于花果丛中,芳香满怀。
皇子们所用的香品,虽不尽相同,但因皆出自宫中造办处,也就所差无几。但也因人见多了,便不觉得稀罕,反倒是陆旻这四合香占了上风。
偏巧那日,先帝按例召见诸皇子查问功课事宜,微有所觉,夸赞陆旻所用香品格调不俗,又问他详情。得知这味合香用料竟如此寻常朴素,更大加赞赏他质朴节俭,有君子之风,又斥宫中奢靡之风盛行,便该好生整顿。
陆旻所佩的青竹云鹤香囊,亦被先帝赞赏不已。
平日里那些看不上他的尊贵兄弟们,一起站了墙边,一个个灰头土脸。
他自养心殿出来,回了丽景轩,先帝还使人送了许多赏赐过去。
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母亲林氏也高兴了许久。
私下里,陆旻曾问苏若华,是否算准了那日先帝要召见他们,方才如此行事?
苏若华笑而不答,只回话道:“主子,奴才只是个宫女,见识不多,也不能为主子分忧解愁。但奴才晓得一个道理,人无论处在何种境地,总要向上看朝上走,遇上难事就要想法子应付。如若只是自怨自艾,这难事怎样也不会自己长脚跑了的。主子虽受目下之困,但凡事向上,怎知将来如何呢?”
那时,陆旻年纪不大,不知为何,却为她这番话深有触动。
这件事,在漫长的宫廷生涯里,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全然不足够动摇内廷局势,但在他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子。
母妃林氏虽是血肉至亲,却是个温柔懦弱的女人,除了嘘寒问暖,体贴衣食,一无作为。
再之后母亲病逝,来到慧妃膝下,慧妃待他其实不错,也尽到了一个养母的职责,然而毕竟不是亲生,又带着功利之心,于是不论怎样母子两个总是隔着一层。
一路走来,唯有苏若华一心一意的为他打算,为他筹谋。
她如母亲一般的温婉恬静,却又不失坚韧,从她身上,陆旻似乎总能看到一股茁茁的生机。
她的一颦一笑,言谈举止,如春风化雨,无声的滋润着他的心底。
三年前,他被太后强拥登基时,提出的唯一要求,便是要将旧时伺候的宫人一并带到御前。
他真正想要的,唯有苏若华一人。
然而,她却拒绝了,并且随着太妃一道出宫去了甜水庵,一走就是三年不见。
为免太后疑心,陆旻并不曾在明面上过多询问甜水庵的事宜,也极少去看视太妃,但从暗卫送来的线报里,她在甜水庵似乎过得相当快活,并无有一分因离了他而不快。
即便,今日他亲自去了,她居然就避了开去,见了面竟也无话可说。
陆旻在紫檀木四角包铜江水海牙书桌前坐了,打开一方挂锁的书奁,从里面取出一枚香囊。
香囊缎子有些黄了,显是年深日久之物,但其上绣着的青竹云鹤纹却纹理分明,无一丝磨毛了的痕迹,足见佩戴之人爱惜。
他揉捏着香囊,眼前不觉又是她的影子。
和风自窗棂吹入,轻轻拂在这位青年帝王的脸上,如同女子柔软的小手。
陆旻抬眉,望向窗外。
院中一树贴梗海棠开的正艳,似有一柔媚女子立于树下,向他拈花微笑。
“若华,你当真一点儿也不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