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听得此言,心中一沉,口中说道:“王爷莫说笑,不是皇上的口谕,奴才怎会擅离乾元殿,又怎会来此?”
陆斐却紧抓着她不放,说道:“昨日户部尚书岑书宇快马赶至行宫,报传河南旱情一事。河南是中原人口大省,又是产粮之地。若春耕耽搁,今年怕就要是个大灾年了。皇兄此刻必定焦心忙碌,哪里有空闲再理会这等小事。再则,你如今是皇兄捧在心尖儿的人,他怎会舍得让你干这样跑腿的差事。”言罢,看她仍旧拘着礼,便说道:“你平身吧,听宫中那些嫔妃说起,你如今已是横行无忌了,到本王面前好守这些破规矩干什么!”
苏若华直起腰身,反问道:“王爷看来,常与嫔妃们来往么?连她们平日里说些什么,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陆斐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哂然道:“不过是闲极无聊时,听了一句两句罢了,你莫多想。”他不好说,这些日子,没少令元宝在后宫打探她的事情,于是那些风波、口舌是非,也都知道了七七八八。
苏若华垂眸道:“王爷不做令人多想的事情,奴才自然不会多想。”
陆斐轻笑了一声:“你竟是句句顶嘴,平日里服侍皇兄,也是这般么?”说着,又道:“你还没回答本王。”
苏若华微微叹息了一声,抬眼直视着陆斐的双眸,一字一句问道:“王爷既知皇上朝政繁忙,旱情严重,为何此刻要一病不起?皇上素来看重王爷,将王爷当做至亲手足,朝堂上王爷难道不该帮皇上分担一二么?”
陆斐面色微寒,斥道:“你的意思,本王装病躲懒?!难道连太医院的院判,也要跟本王一起说谎不成?!”
苏若华摇头道:“王爷并不是装病,而是蓄意生病。”
陆斐扬眉问道:“何谓蓄意生病?本王昨日可是实实在在淋了一场大雨,你也是看见的。”
苏若华说道:“是,但奴才熬的那碗姜汤,除了红糖、姜片、桂花外,还额外放了许多驱寒的药物。昨日雨大,奴才生恐皇上受寒,特特问了太医,要了那个方子。即便王爷淋雨,所受湿寒远超于皇上,但王爷身份何等尊贵,身边人岂会不知仔细伺候?何况,王爷是习武之人,体格远较寻常人健壮。昨日奴才下楼办差,尚且淋了几滴雨,还不曾受寒生病。王爷,难道连奴才一个弱质女流都不如么?哪怕王爷当真不敌风寒,但又为何病至如此沉重地步?奴才听闻,王爷昨夜高热不退,都到了说胡话的地步。如此种种,令人匪夷所思。”
陆斐听她说了这一大车话,没有言语,半晌微微一笑:“你认真的模样,倒是可爱极了。”
苏若华有些气恼,她来说正经事,这个惫赖王爷却在这里扯闲篇,便说道:“奴才不知王爷此举到底何意,但奴才只想劝王爷一句话。皇上是真心看重与王爷的这段手足情,王爷身为大周的西平郡王,也有为国效力的职责,于公于私王爷您都不该再这么荒废下去。奴才自知身份低微,本不配说这番话,但气结在胸,不吐不快。还望王爷,宽恕奴才无礼之过。”
陆斐定定的看着她,眸光乌黑深沉,他与陆旻长着一双极相似的眼眸,所不同的只是陆旻的眼睛更清冷,他的双目却更显多情。
苏若华并不畏惧,亦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片刻,陆斐沉沉说道:“你今日过来,是来训斥本王的?”
苏若华回道:“奴才不敢,不过是直言劝诫。”
陆斐微微扬起下颌,说道:“你凭什么来跟本王说这些话?你可知晓,若本王将你今日所言尽数告诉皇兄,无论他如何宠你,都是要罚你的。皇兄是断断不会容许,你擅自接近外臣。”
苏若华说道:“奴才知道,但奴才并不惧怕。奴才一无所有,所能的不过是对皇上的一片心罢了。只要是为了皇上,什么事奴才都肯去做。”
陆斐只觉胸口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已然退下的热度,似又升了上来。他双手紧紧的攥着薄被,甚而指节都泛起了青白。
他沉声道:“你就对皇兄如此死心塌地么?!”
苏若华颔首言道:“王爷既然明知,奴才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那奴才对皇上死心塌地,又有何不对?”说着,她自袖中将那块羊脂白玉的并蒂莲花佩取出,送到陆斐眼前,说道:“王爷,这份恩赐太重了,奴才承受不起,今日物归原主。”
陆斐看着那玉佩,眸光之中似有波动,他说道:“本王从不收回送出去的东西。你不喜欢,砸了也罢。”
苏若华瞧着陆斐满脸郁结的神情,似是看见了闹脾气的陆旻,这堂兄弟两个,执拗起来仿佛如出一辙。
她微叹了口气,说道:“王爷,奴才观这玉佩已是年久之物。王爷既在身边带了这么许久,想必是极要紧的物事,奴才怎能随意处置?奴才承受不起王爷的厚意,还请王爷收回,将来再送给相配之人。”说着,便将那玉佩放在他枕边。
玉佩才脱手,她的手腕却被陆斐猛地攥住了。
苏若华吃了一惊,本能就要抽回手去,却惊觉陆斐五指如铁箍,死死的扣住了自己,怎样也挣脱不得。
只听陆斐沉沉问道:“皇兄当真值得你如此对待?你之于他,说好听的是心尖上的人,说难听的,不过就是一时的新鲜!先帝在世时,有过多少心尖上的人?喜欢时,捧上云霄;不喜欢了,就任凭她摔入泥淖。你是前朝旧人,这些道理,该看的分明才是!”
苏若华有些生气,低声斥道:“那又如何?皇上后宫事宜,是王爷可以议论的么?皇上待奴才极好,奴才也想报答皇上,与王爷有何相干?”
陆斐似乎比她还要生气,几乎喝道:“他若是真心待你,为何还不给你位份?让你这样没名没分,以宫女自居,见了人还要自称奴才?!他不过当你是个玩物,任凭你被那些嫔妃们的谣言中伤,这是待你好么?!你为何就不肯多看我一眼?!”
苏若华听得瞠目结舌,但看陆斐的神情,那苍白的俊容上倒满是极慎重认真,全无半分往日里的荒诞戏谑,她吃吃说道:“王爷……”
两人相对无言,屋中竟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静谧。
良久,苏若华垂眸,避开了陆斐如炽的视线,低声说道:“王爷,奴才是皇上的人,您这是在唆使后宫女子私通外臣么?”
陆斐握着她的手腕,说道:“你是宫女,不是嫔妃。若你当真是皇兄的妃子,那也罢了。但赏赐一名宫女给我,于皇兄而言,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说过,皇兄早晚是要立后的,他还会继续选妃来充斥他的后宫。待他握稳了皇权,他就会需要许许多多女子来替他繁衍子嗣。我不同,我可以让你当我的王妃。从此以后,我也只要你一个。”
苏若华心中烦乱,且颇为恼怒,但看着眼前这张与陆旻神似、满是病容的脸,却说不出重话。
陆斐甚而还比陆旻小一岁呢。
她将鬓边垂下的发丝,重新别在耳后,这样寻常的举动,看在陆斐眼中却是别样温柔婉约。
片刻,她说道:“王爷,放开奴才吧。您今日的言语,奴才不会放在心上。奴才自知身份不配,也从不敢奢望什么。但……人心便是如此,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奴才伺候皇上是心甘情愿的。哪怕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名分,也是甘愿的。王爷身份尊贵,王妃必也要是名门淑女才能匹配。王爷虽如此说,只怕宗室也不会由着王爷任性。”说到此处,她见陆斐口唇微动,似有话说,便抢先说道:“给皇上当宫女,奴才是心甘情愿的。可做王爷的正妃,怕奴才并不甘愿了。”
苏若华的嗓音柔和婉转,然而却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撞在陆斐的胸口上。
所谓千金难买我乐意,便是如此。
陆斐就如被戳破了的猪尿泡一般,顿时萎靡在了榻上,握着苏若华手腕的手,也渐渐松开。
苏若华忙退开一步,看着陆斐那满面颓然的样子,不觉添了一句:“无论是皇上还是王爷,对奴才其实都是高抬了。奴才委实不算什么,待日后,王爷必定能遇上一位品貌双全的淑女相配。”
陆斐将手一挥,自嘲一笑:“你也不必安慰我了,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纠缠不放的惫赖之徒。你既如此爱重皇兄,我当然也不会勉强。然而……”他抬头,看着向她,莞尔道:“你能为我倒杯水来么?”
苏若华一怔,旋即嫣然一笑,走到桌边,提起梅花天青提梁壶倒了一盏温水,双手递给了陆斐。
陆斐没有接,竟就着她的手,把那盏水喝完,方重新靠在榻上,向她说道:“你走吧,今日的事,就当本王病昏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