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熙言当着龙勍煜的面又和甘平川说了一会话。话题无外乎是如何安慰已来到月都的炽阳国使臣团,还有这一个月发生的祁水县水患。龙勍煜见龙熙言未叫自己出去,便自己走到床前的一张软榻上斜斜躺下,随手招了招一旁侍侯着的福公公。
福公公面皮几不可见的抽了抽。
陛下虽然较为宽厚,但也没人改在他面前这样随意。福公公想,能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肆的人,全天下大概就只有这六皇子龙勍煜了。
他走近龙勍煜,躬身小声问道:“六殿下有何吩咐?”
“本殿口渴了,你给本殿倒杯茶来。”
“是。”福公公正要下去,忽然想起什么,又站住,问,“请问殿下想喝什么茶?”
“什么茶都好。”龙勍煜一双潋滟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父皇平时就喜欢喝茶,想必这里的茶每一样都是极好的。”
“呵呵,这倒是。”福公公笑道,“不说其他两国皇室及各大世家敬赠及进贡的,就是各宫嫔妃送来讨陛下欢心的茶也是极好的。”
“哦?”龙勍煜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状似随意地问道,“都有哪些嫔妃送茶来啊?”
“有猗兰殿的兰妃、倾云宫的云嫔、缀霞殿的霞妃,她们送的茶都是一流的。”
“那父皇最爱喝谁的茶啊?”龙勍煜懒洋洋地问。
“回六殿下,要说陛下最爱喝的茶,还是曾经韵妃娘娘亲手制作的吞云……”说到这里,福公公猛然闭了嘴。
他一边暗自打量龙勍煜反应,一边暗暗骂自己:怎么越老越糊涂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见龙勍煜神色有些怔忡,眸光黯然,但转瞬,他就笑了。
“父皇爱喝茶,母妃爱制茶,她制的吞云,堪称茶中极品。只是那时本殿年幼,还不能饮茶……”龙勍煜语气怅然,似是十分遗憾,“想必吞云已成绝响。若本殿能在有生之年重温吞云之味,就是死了也无憾了。”
福公公笑道:“殿下若想品尝吞云滋味,也不是难事。”
“哦?”龙勍煜挑眉,“听说生前母妃制的吞云,一年前就已告罄。难道公公私藏了一些不成?”
“殿下说笑了,就是给老奴一百个胆子,老奴也不敢私藏陛下最爱之物。”福公公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当年韵妃娘娘将吞云的制作方法传给了露妃娘娘。露妃娘娘这些年来一直在努力,但均未成功。就前不久,吞云终于被露妃娘娘制成,皇帝饮后,龙颜大悦,居然品不出差异,还以为是曾经韵妃娘娘留下的吞云呢。”
龙勍煜闻言呼吸微微一滞。
半晌,他抬起头来,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原来母妃将吞云制法传给了露妃,这个本殿倒不知道。父皇是什么时侯品尝吞云的呢?喝时怎么不叫上本殿?”
“六殿下,你那时刚从寒潭回来,正昏迷着。陛下为你的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操碎了心。也是露妃有心,加上运气好,刚好那时将吞云制成功。于是便送了些来。陛下喝了,心情好了许多。”
“原来是这么回事。”龙勍煜笑道,“福公公能给本殿一些么?也让我尝尝。一直听父皇对吞云赞不绝口,说那茶叶初泡之时最好看,象是云雾吞吐,因此得名。可本殿还没这个福气喝到……”
“唉呀,六殿下说哪里话来。陛下早有交待,乾元殿内的任何一样东西,只要殿下你看得入眼,都可以拿去。殿下稍等,老奴这就给你准备去。”
说完,福海兴冲冲地走出寝宫。
龙勍煜看着他略微肥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道冷芒。
福海刚出去没多久,龙熙言和甘平川已说完话,甘平川向两人告辞,离开皇宫。
等甘平川走了,龙熙言拍了拍自己睡的铺着明黄软褥金丝被的雕花龙床,对龙勍煜叫道:“煜儿,来,过来,到父皇身边坐。”
龙勍煜本想象往常一样拒绝,但转眼看见床上的龙熙言苍白的容颜和虚弱的模样,那拒绝的话便咽了回去。
他没说什么,走了过来,静静地坐在龙熙言身边的床上。
龙熙言的眼睛顿时就亮了。
他凝视着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心神忽的一阵恍惚。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妩媚的双眼正盈盈浅笑地望着他,朱唇轻启,柔声唤他:“言哥……”
人前,她和所有的嫔妃一样叫他“陛下”,人后两人独处时,她一直唤他“言哥”,就象天下所有普通的女人那样称呼自己的丈夫。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会忘记自己是九五至尊,才会忘记与自己身份如影随形的阴谋和争斗,才会忘记无尽的烦恼和忧愁。
在她面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有时坚强,有时脆弱,有时睿智,有时痴傻。
龙勍煜的容貌绝大部分遗传自她,尤其是那双勾魂夺魄的丹凤眼,眸光流转间,总是闪烁着她的影子。
每次看到煜儿,龙熙言就会走神。而当他每一次清醒过来,便会发现自己又被无尽的思念淹没。
“父皇,父皇?”
耳边听到龙勍煜的叫唤,龙熙言回过神来,心中喟然长叹。
他该怎样做,才能一解那刻骨相思?
“煜儿,”他定了定心神,脸露哀伤,说道,“你也看到了,父皇老了,不再年轻了……”
“父皇,你才四十岁,正值春秋鼎盛之期,何以言老?”龙勍煜打断他。
“呃……就算不老,可父皇已经未老先衰,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父皇身强体壮,精力旺盛,怎是未老先衰?父皇若感觉身体不舒服,也是因为你最近中了毒的缘故。不过父皇放心,姬横波说了,那毒再过几日就能清除干净了。”龙勍煜又打断他的话。
龙熙言不由有些恼火,咬牙切齿地说:“可父皇日日操劳国事,你身为父皇的儿子,怎么不想着为父皇分忧解愁?”
龙勍煜脸色一沉,淡淡地说道:“父皇又说错了。父皇你不只有我这一个儿子。除了我,想必哥哥们都很愿意为你分担。”
龙熙言沉默半晌,黯然叹道:“你还是不能原谅父皇是吗?”
龙勍煜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龙熙言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没有保护好你的母亲,恨我不能许她一生幸福。”
此刻,在龙勍煜面前,他不再自称“朕”,而是用“我”。他象一个平常人家的父亲一样,对儿子述说着他的苦痛和无奈。
“可是,煜儿,我没有办法,我除了是你母亲的丈夫外,我更是一名君王……”
“那么……”龙勍煜忽然抬头,目光凌厉如剑,“你就不应该娶她,不应该将她困在这皇宫中,不应该……不应该对她许下你永远也实现不了的诺言!”
“煜儿……”龙熙言心中一恸,毒素未清的身体虚弱得承受不住,他只觉头晕脑胀,胸闷难忍,不由用手捂着胸口大声喘气。
龙勍煜见他异状,也心慌了,连忙扶住他,想要说些道歉的话,几次话在嘴边,又咽了下去。
“煜儿,”龙熙言喘息片刻,待身体那阵难受劲过去,方才说道,“你怪我,我能理解。但是,煜儿,我真心希望你能接我的班,为我守住璃月这片土地。煜儿,你自幼天资聪颖,才华过人,璃月未来的君主非你莫属。”
又来了。
龙勍煜心生抗拒,脸上已显出不耐烦之色。
那龙熙言还在劝说:“煜儿,你是最懂为父的心的。只有你坐上那个位子,为父才能放心。”
“父皇,你认为只有皇位才能保护孩儿吗?”龙勍煜冷笑,“可是,若事实真的如此,你又怎会中毒呢?”
龙熙言哑口无言。
“父皇,真正能保护自己的,不是他坐在什么位子,不是他拥有多少权力,而是他自身具备的能力和力量。”他目光冷静,脸上浮现出远远超出本身年龄的成熟,“只有自身是强者,才能保护自己。”
龙熙言被深深震撼了。他凝视着龙勍煜,心中百感交集。
他和韵儿的儿子,居然如此优秀。
这一瞬间,他的内心胀满了骄傲和自豪。
“煜儿,你……你有什么打算?”他迟疑地问道,“你真的不想接我这个位子?”
“是的。”龙勍煜态度明确,眼神坚定,“我不想做皇帝,这也是母妃的意思。她不只一次地告诫孩儿,不许我觊觎那个位子。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孤家寡人不好做,高处不胜寒。”龙勍煜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