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五十多岁,容貌端方稳重,穿一件板正的银色丝质衬衫,笔直的西裤毫无褶痕,皮鞋也擦得一尘不染。
这身行头是A家的经典平价款,修身得体,但若考虑到他潜龙影业的老总身份,这套装束就不免显得十分落魄了。
他将手中的果篮放在桌上,袖口处露出的手腕上有一截白色的印子,看得出平时有带手表的习惯,但那块表却不知所踪。
多半是正躺在某个拍卖行里。
男人双眼布满血丝,眉宇间愁色浓浓,神情倒是恳切,望向虞婵的目光亲切而又怀念,夹杂着些许愧疚:“小婵,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我是朱龙潜。”
虞婵婷婷地站起身,忍住泪意,乖巧有礼地垂下头:“朱叔叔好。”
她生母早逝,祖父祖母远居国外,亲爹又是那个德行。对她来说,人生中最重要、最亲厚的男性长辈,就是这位朱叔叔。
喻承泽年少时,朱龙潜还未发家立业,两人交情甚笃。朱龙潜是个温厚守礼到骨子里的人,喻承泽放纵自己时,还曾被他痛骂荒唐。
他不适合当老板,更适合当老师。
在某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年少的虞婵曾痛哭着跑出家门。
雨水混着脏兮兮的灰尘浇在她身上,汹涌澎湃的水流汇成小溪。她茫然地顺着那条小溪走啊走,一直走到别墅区后面的风景湖。
那天是中秋节,每家每户的灯都是暖意融融的橙黄色,只有湖边的灯光逸散着清寒的蓝。那份寒气仿佛数九寒天的冰凌,从她的双眼直直刺进心里。
她趟着草皮间的泥水往湖畔走,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摇摇欲坠。
雨声渐渐大起来,遮盖了阖家团圆的欢声笑语,也遮盖了她心里无边无际的哭声。
刺骨的冰冷,从那双自己引以为傲的美丽足尖扩散上来,接着是小腿,大腿,腰际……
就在这时,急切的呼唤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响起来,大片水花溅在她的后背和后颈。一双健壮有力的手臂将她一把从水中抱起,大步大步地往岸边淌去。
噼里啪啦的雨水和几颗温暖的泪水一齐打在脸上,虞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的人,就是朱叔叔。
朱叔叔将她带回自己家,他家里也亮着黄澄澄的灯,桌上摆满饭菜,正中间放着一盒精致圆满的月饼。
朱叔叔的爱人带虞婵去浴室,还为她准备了一套松软干净的小兔子睡衣。等虞婵洗完澡换好衣服,月饼旁边,摆着一份新订的冰激凌蛋糕。
那份蛋糕百味陈杂,至今都萦绕在她唇齿之间。
虞婵从病房角落为朱龙潜拉过来一张椅子:“您坐。”
可惜,两人才寒暄没几句,朱龙潜的电话就频频响个没完。
虞婵看得出来,潜龙如今是个着了火的茅草屋子,东一窟窿西一窟窿,上上下下都忙得心急火燎。
她也没再多磨蹭,直接进入正题,主动从包里拿出当年喻承泽给她的那张卡。
“朱叔叔,这是我爸名下的最后一张卡,里面多少还有点钱,您拿去救急。”
朱龙潜有些面红耳赤,在脸上抹了一把,双手发颤。
“对、对不起啊小婵。你唯一的亲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当长辈的不能关照你不说,还……还尽给你添麻烦。”
虞婵将卡塞进朱龙潜冰凉的手中,轻声道:“这本就是我爸的钱,拿来还他的债,理所应当。我只是……想亲手把这卡交给值得信任的人。”
“那个……”朱龙潜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你先多少给自己留点?你这刚回国,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往后还得给承泽交护理费。”
虞婵摇头:“不必。我自己还有一点积蓄,能再撑一阵。”
她顿了顿,补充道:“朱叔叔,晚辈僭越,最后劝您一句,这次潜龙如果实在撑不下去,早点散了也好。这个圈子,不值得您这样慎独克己的人,勉强自己这么多年。”
朱龙潜深深地埋下头,嗓音带着颓丧的哑:“……好。”
明城舞蹈学院旁,学生街。
饥肠辘辘的虞婵走下公交车,小心翼翼找了间最便宜的苍蝇馆子,翻了两遍菜单,点了碗素粉。
过了会,服务员端上一碗白花花的粉。白开水一样的清汤里,漂浮着三块奇形怪状的胡萝卜,两片干瘪的娃娃菜,一把地瓜粉,没了。
虞婵掰开一次性筷子,看着空气中飞舞的木头沫,不由感慨,自己真是个实诚人。
她说自己还有“一点”积蓄,真就是一点点钱。
离开医院的交费窗口,她全身从上到下,就只剩下八百多块。
家里的房产仅剩两处,都被抵出去了,今晚睡哪都是个问题。
呜呜呜。
明城有两三家国内知名的舞团,虞婵跑了一天,却还是没有找到容身之处。城北那家暂时没有纳新打算,城南那家就有意思了,听说她毕业于Y国皇家舞蹈学院,之前又在皇家舞团当首席,负责人立刻两眼放光。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这尊小庙可是迎来了一尊大佛!虞小姐是吗?您的工作证明跟毕业证书拿出来看一下?”
虞婵:“都在我的行李里,行李还在路上。要不然您先给我一个面试机会吧,我带来了舞鞋和衣服。”她指指自己背上鼓鼓囊囊的大背包。
对方却立刻失去兴趣,唇边一颗黑痣几乎要撇到天上:“没有证明材料的话,一切免谈。请回。”
虞婵才往外走没几步,身后传来不大不小的讨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