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间轻轻皱起,令虞婵想起朱龙潜家那只爱撒娇的狗狗。
季澹轻声问:“那个,上次是我不好。你……还生我气吗?”
虞婵的萌点瞬间被戳中,心里一软,如同一颗流心的太妃糖,在阳光下温醇地化开。
她的音色也比被晒化的太妃糖更甜更暖:“是我不好,过去经历了一些不开心的事,对某些话题比较敏感。还请你别在意。”
什么事让你不开心?某些话题是什么话题?你为什么会这么敏感?
我不想你拿这么客套、疏离的礼貌之辞搪塞我。我想成为有权利在意你的人。
季澹眉间皱得更深,情不自禁地朝她走近一步,正想开口说点什么。
“叮铃铃——”,代表休息结束的铃声忽然响起,大批工作人员就要赶回现场。
季澹无奈地朝门口看了一眼,戴回口罩和帽子,去造型间做准备。
等候化妆的间隙,他打开手机备忘录,里面画着一个表格,从上到下依次罗列着一排标签:病娇、霸总、小奶狗、小狼狗……
每个标签后面还有不同的emoji符号。病娇后面跟着一把刀,霸总是一副墨镜,小奶狗是一个奶瓶,小狼狗是一团火焰。
季澹一本正经地看着备忘录,沉吟片刻后,在“小奶狗”一栏打了个勾,写上日期,又输入一个笑脸的emoji。
虞婵这边已经进入拍摄尾声。
与其说她在拍照,倒不如说她在演绎。在这千百张照片里,她入戏了几百次,又出戏了几百次。
镜头下的虞婵,不再是那个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舞者,更像一只无形的妖魅。
无论手握镜头的人需要她呈现出什么模样,她都能立刻附上一副那样的灵魂。
工作结束后,石川给了翻译一个眼神示意,铃木翻译走上前,笑道:“石川小姐说,虞小姐的演绎千变万化,潜力无限。自己虽然已在这一行沉浮多年,竟也无法看到您的能力上限。”
虞婵朝铃木道谢,又向石川深深鞠了一躬:“感谢您的欣赏。如果没有您纯熟的审美与拍摄技术,我也一定无法呈现出最理想的姿态。”
石川笑意温婉,扶住虞婵的手臂,光滑的和服大袖垂在虞婵的手腕上,触感温柔。她生涩地说出几个汉字:“好孩子,加油。”
临别在即,虞婵捏紧口袋里那个小方盒,开口道:“请等一等。”
她走上前,将小盒递给应声抬起头的石川:“那个……虽然有些唐突,不过,家母曾谈起过您,说这是您的东西,可惜她错过了归还的时机。”
石川一怔。她向来神态端庄,如一尊精致的冰雕像。然而,在看到那个小盒的瞬间,仿佛冰雕忽然被暖阳融化了一个角,晶莹的水珠缓缓流下,溶解了无形的屏障,令她变得生动、温暖。
她沉吟片刻,才伸手接过小盒,打开看了一眼,喃喃自语道:“石兰?虞石兰?”
这几个字的发音和腔调,比她之前说过的寥寥数句中文,都要标准得多。
虞婵点点头:“她是我母亲。”
石川的眼中掀起一片波澜,慢慢垂下头。
虞婵意识到,此刻她并不想被别人看见表情,于是后退一步,将目光移开。
过了很久,石川才重新开口。
翻译说:“没想到,在最后关头,虞小姐还能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石川的神色恬淡且怀念,轻轻吟诵起一首西行法师的俳句,语调怅惘且怀念。
“春风无情吹落樱,梦醒依然意难平……”
吟诵完,她抬头看一眼时钟,重新拿出相机,握住虞婵的手腕,将她带出摄影棚。
她们来到了05号棚。这里的布景主题是19世纪的英式庄园,不过拍摄已经结束,几个工作人员正将它拆得七零八落。
盛着司康饼模型的下午茶餐盘旁,放着矿泉水和星爸爸的咖啡杯。墙上挂着的《夏洛特夫人》仿制画的钉子刚被拆掉一个,原木画框摇摇欲坠。
精致的欧式座椅道具,质量参差不齐的塑料板凳、小圆桌……凌乱地散落在四处。
摄影棚一片狼藉,石川却满面笑容,自言自语道:“太好了,就是要这种感觉!”
她旁若无人地走进去,端起相机试了试构图和光线,开口道:“请大家停一停。接下来的三十分钟,能否让我借用这个场地?”
一众工作人员浩浩荡荡地跟着她,听见这个要求,赶紧上前沟通,很快就清了场。
石川仔细地凝视一阵面前妆发精致,一丝不苟的虞婵,忽然爱怜地伸出手,抓乱她的头发,又将她的左边耳环摘下来,低声在铃木耳边嘱咐几句。
铃木走向补妆小助理身旁,借来一支草莓色唇釉。
石川旋开唇釉,在虞婵的左眼下方,亲手画上一枚细致的图案。
等她画完,透过铃木举起的小镜子,虞婵看到一颗小小的、圆润的、色泽甜美的爱心。唇釉之中混有金粉细闪,结合甜美的草莓色泽,令人想起裹足糖衣的草莓冰糖葫芦。
少女心被怦然击中,虞婵不由眼眸弯弯,笑了起来。
气质绝尘的黑天鹅,就这样变成了灵动活泼的邻家少女。
只是,她身上这件挖肩丝缎黑衬衫和白色短裤,仍然过于板正,需要修改装饰。
石川陷入冥思苦想。
怎样修饰,才能游走于大片的格调质感、与少女的自如娇俏之间,通过和拍摄场景相呼应的解构手法,为这两种状态做一个巧妙的过渡联结?
其他人都云里雾里地看着石川,没人注意到,05棚侧门口,还站着两个人。
莫成规:“好像临时给虞婵加了个拍摄场景,看起来咱们还得再等一会。”
已经做好造型的季澹倚在门边,看着眼前半收工状态的摄影棚,以及半收工状态的她。
他沉吟片刻,起身朝造型室走去,五分钟后,拿着一件衣服,从正门回到了05棚。
他没管众人或惊喜或狂热的目光,径自朝虞婵走来。
造型室为他洗掉了黑色的一次性染发剂,发色恢复原本的浅金,柔软纤细的卷发垂在额间。
黑色美瞳同样被摘下,一对碧沉沉的瞳眸,如极光笼罩下的遥远森林。
超模般的完美身材,剪裁合体的黑色西服略微紧绷,银灰色衬衫上两颗扣子解开,露出莹润的冷白色锁骨。
锁骨处一颗红痣,灼灼如艳丽朱砂。
棚里响起短暂的一声惊呼,随后便是如潮水般袭来的尖叫和骚动,几乎要将他淹没。
“啊啊啊!季澹!!!原装版的季澹!姐妹你掐我一下,我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好了你住手!好痛!”
……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
直到在场的负责人喊破嗓子,又拍红了手,现场这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季澹目不斜视,先朝虞婵露出一个杀伤力堪比丘比特之箭的笑容,随后才转向石川,将手里的衣服递给她:“您看这件衣服能用吗?”
石川眼前一亮。
季澹拿来的衣服,是他几套造型里最独特的一件衬衫。以他的发色和眸色为设计灵感,耗时大半年的高级定制。
素白色的丝缎衬衫泛着浅浅的香槟色光泽,寥寥绘着几笔深碧的叶片与蜷曲的藤蔓,浅金与淡粉色的细长花瓣舒展开来,正好呼应他的眼眸与唇色。
花开烂漫,春意盎然。
石川将衣服披在虞婵肩上,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发出惊叹。
众所周知,一旦站在季澹旁边,盛世美颜会降格成普通长相,而普通长相就只能降格成大癞□□。
但是!
虞婵站在他旁边时,这个定律被打破了。颜狗的快乐值瞬间翻倍。
小姐姐是神仙吗?她为什么这么好看!好看得简直没有极限!
虞婵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衣服裹住了。
季澹的衬衫上残留着一种气息,干净清逸的木质调,悄无声息地攀上她的鼻尖,缓缓将她包围。
如同漫步于深秋雨后的森林。
虞婵有些恍神,没注意到季澹悄悄瞄了她一眼,耳根微微泛红。
只有莫成规注意到这一点,有些怜悯地放低声音:“放心吧,你的女粉一直夸你气息干净,清香四溢。”
季澹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我没听懂。”
他嘴上装糊涂,身体却很诚实,紧绷的肩膀立刻放松下来。
莫成规慈爱地看着季澹的侧影,就像老母亲看自己青春期的傲娇儿子。
石川为虞婵打理好衬衫,又从白天的造型中找出一款腰带,勾勒出她曼妙的腰线。
严肃硬质的黑白装束,叠加明丽的色彩,随性的穿法,元气与灵动满点的凌乱妆发,终于完美地达成了石川最想达到的效果。
石川不由欣赏地看向季澹,点了点头。
即使是身为业界宗师的她,早在别国时,就对季澹之名如雷贯耳。
他就算不演戏,去混时尚界,也必然能凭借自身过硬的天赋、灵性,以及万里挑一的勤奋,站在超模的顶峰。
他不过二十五岁,但无论容貌、演技、审美格调,随便一项拿出来,都优秀得绝无仅有。
而他的名字,也令她感佩不已。
澹者,淡泊宁静、水波迂缓。
神明大人果然对一些人格外偏爱。
季澹借出衣服,就默默退到一旁。
石川调试几下相机,继续进行拍摄工作。
虞婵只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就彻底明白了石川追求的效果。
再不用石川过多指点,她就能出现在最合适的地方,摆出最合适的姿态与表情。
中外元素的巧妙碰撞,清冷与灵动的奇妙融合。凌乱的布景,乱入的物件,模糊了现实和艺术的分野。
所有的元素互为悖论,嘈杂的布景打乱重构,棚里的小小世界千变万化。
可季澹的眸光,自始至终,不曾变化。
他只看向她。
只有她,是季澹眼中唯一的原则,至高的美感,确凿无疑的真实。
她那么慧心灵动,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