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不是唐静秋出声,倘若不是唐静秋对季静亦之死印象太过深刻，众人简直认不出来，眼前之人竟然是守嵘剑君。
曾经的守嵘剑君,是守字辈里第一个、也是整个昆仑派中屈指可数的几个元婴修为的弟子。他年?纪尚轻，模样又好,又是掌门嫡系,何等地春风得意?。众人记忆中的守嵘剑君，还?是那个性烈如火、满脑子只想着剑术，根本?安分不下来的剑修。
怎么……怎么会是眼前之人？
寂静之中,不知是谁脱口而出喃喃了一句：“守嵘师兄，你怎会变得如此？”
眼前的守嵘剑君，虽然依旧五官年?轻，但满脸萧索，枯槁如行将就木之人。曾经的意?气风发全都不见了，几缕长发自他的道冠中掉落下来,散在他蜡黄的脸色,配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那样子看唐静秋连骂人的心都有?了。
怎么会是他？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接一个的人来找君姐姐麻烦？
守嵘剑君好像知道她想什么似的,光芒一闪，手中已握紧了灵剑。他侧着脸,一双眼觑着君云霄，慢声细语道：“君师妹,你恐怕……注定今日流年?不利。”
一句话?说出来，满脸都是讥诮与刻薄,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跟君云霄有?仇似的。
“守嵘！”紫霄峰的明字辈弟子不觉出声呵斥道。
“君姐姐，你别理他。”唐静秋也拉住了君云霄，转头大声道：“守嵘师伯,咱们拜入山门时你已是元婴修为，君姐姐不过刚刚晋级金丹期。今日君姐姐已在秘境试炼中与无为兽斗了三日，方才都差点晕了，你现在提出要比试，抢什么‘大师姐’称号，不觉得自己?太趁人之危了么？”
她的话?说得在情在理，在场之人，哪怕是传剑峰的弟子，对君云霄恨之入骨，当着整个门派的面，也做不出来这等趁人之危的事。原因?无他，太跌份了。即便成功杀了君云霄，日后说起此事，也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面子谁不要啊？
可面对指责，守嵘剑君却只是扯扯嘴角，根本?对唐静秋的话?听而不闻，只逼问道：“君云霄，你不敢应战？”
君云霄目光微动，还?未开口，手臂便给人抓住了。
穆清洲一直在附近，他这次可学乖了，手就抓在唐静秋抓着的手附近。这一抓果然抓住了，还?成功吸引了君云霄的注意?力。
“云霄，他既然搬出‘大师姐’之名，你必须应战。”
“对。”静溪也低声道，“君师叔，本?门有?规定，斩杀六阶以上?妖兽的弟子可竞逐‘大师兄’之名，逐个挑战同辈份门人。无论是挑战者还?是被挑战者，未战先认输者，此后永远不得再?竞逐‘大师兄’称号。咱们昆仑派剑修，不允许是遇强则退、遇弱则欺、朝三暮四之人。”
换句话?说，若是她不应这场比试，往后她便再?也不能争夺“昆仑派守字辈大师姐”这称号了？
“啊！”唐静秋掩口，跺跺脚骂道：“这守嵘剑君也太恶毒了吧！”
他分明是选准了时机，特意?趁着君云霄虚弱之时挑战。
若是君云霄敢应战，他便要趁人之危，报了当年?座下首徒季静亦被杀之仇。说不定，还?会制造个“意?外”、“失手”，将君云霄杀了，以绝后患。
若是君云霄不敢应战，那君云霄便永远失去了竞争资格，守字辈大师兄最大可能落在此前的守字辈第一人，守嵘剑君自己?头上?。
妙法峰弟子中不知是谁讥笑道：“好个一箭双雕，进退都是赢！”
进退都是赢？只怕未必吧？
君云霄笑了一笑，也不见哪里动了，唐静秋跟穆清洲的手就从她小臂上?穿过了。她上?前一步，斯文道：“那么，守嵘师兄，请赐教。”
这一步踏出，便是应战了。
无论是在昆仑派还?是修界其他地方，剑修与他人比试都是司空见惯之事。一旦双方应战，别说是昆仑掌门、破云君，就是天王老子都没有?资格阻止。
守嵘剑君眼底闪过一丝得逞之色，灵剑在手，君云霄也不废话?，右手一伸便召出了碎绮剑。两人同时手挽剑花，剑尖朝下。
一模一样的起手式，同一招昆仑剑法的起手式“云生昆仑”。
四周散开一块空地，传剑峰弟子迅速移动到八个方位，祭出玉牌。玉牌迸出光芒，形成个八卦图形，将君云霄与守嵘剑君围在中间，以确保比试时不会伤到场外之人。
图形一形成，守嵘剑君便率先出手。
这招“云生昆仑”昆仑派人人都会，都算到他会先跃起而后下刺君云霄，但众人没想到的是，守嵘剑君一跃而起，竟然身入半空之中！
“他！他脚下有?剑！”一名弟子惊叫道，“他怎么有?两柄剑？”
众人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两把剑。
守嵘剑君手中握着自己?的本?命灵剑破岳剑，脚上?还?踩着一柄淡红色的灵剑！
“啊！是当年?季静亦那把离星剑！”唐静秋紧张地抓住了静溪的袖子，手掌上?全都是冷汗。“糟了！他御剑，君姐姐却只能在地上?行走?，这可如何是好？”
昆仑派弟子金丹期便开始学习御剑飞行，守嵘剑君已是元婴修为，御剑早已是轻车驾熟。她的话?还?未说完，他便御剑而动，如流星坠/落一般带着千钧之力刺向君云霄。
“啊！”唐静秋吓得将眼睛捂住，不敢看。
“不，不一定。”静溪一颗心也揪得紧紧的，强自镇定道：“君师叔是孤魂之身，守嵘剑君的剑伤不着她。”
话?音落下，同时响起一声金石交击之声。
“叮——”
君云霄竟然没有?仗着虚幻之身，用身子去挡，而是抬手一格。
这一招势如流星坠地的一击，竟然被她一剑挡了下来。
守嵘剑君神色不动，双剑乍一交击便又御剑退开，而后闪电般又是一剑，正是君云霄用来对付无为兽的“暮云四垂”。
君云霄纤眉微挑，脚下踏着步虚词，只听“叮叮叮叮”四声响，竟然生生趁着四道剑光未曾合拢之前一一斩断了！
“好个步虚词！我倒要看看，你的灵力是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能支撑多久！”守嵘剑君大笑一声，催动灵力。
坠雨辞云、云破月来、风驰云走?……他一剑快似一剑，用的全都是昆仑剑法里的快招。每一剑使出，都被君云霄挡下。不过片刻，八卦图中已经看不见身影，只有?一深一浅两道红色的光团乍分乍合。
深红是君云霄的红裙，淡红是守嵘剑君脚下的离星剑。
竟是以快打快！
“这可不妙啊……”静溪喃喃道。
以快打快，剑势如狂风暴雨，看起来确实很厉害，但这做法对灵力的消耗太大了。
君云霄不仅跟无为兽耗了三天，又刚刚经历了雷劫，晋升大境界，正是体内灵力剧烈消耗之后。她还?未学会御剑，全靠体内灵力支撑这步虚词，才能迅捷无比地移动方位，避开守嵘剑君的杀招，挡住守嵘剑君手中之剑。
相比之下，守嵘剑君能御剑，对灵力的消耗小多了，还?比她高?了一个大境界，灵气量便已碾压。
唐静秋气得跳脚：“喂！守嵘剑君！你也太奸诈了吧！”
又是“叮”的一声，破岳剑狠狠压住碎绮细细的剑身，守嵘剑君狞笑道：“怎么样？君师妹，告诉师兄，你的丹田还?好吗？还?有?多少?灵气？不要急，咱们慢慢耗，直到——你丹田碎裂那一刻为止！”
君云霄抬头，看着他眼中隐约透出血红之色，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弯眼笑了起来。
她朱唇轻启，柔柔软软地启唇说一句话?：“守嵘师兄，你当真是为了季静亦，才大动肝火的？”
一句话?说出，守嵘剑君眼中的血红色登时又深了一分。他大吼一声，撤剑后退，接连三剑唰唰唰地刺了过来。
君云霄不急不慢，挑、抹、格，一一防了下来，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
季静亦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守嵘剑君收了不到两年?的弟子罢了，连炼气都不曾，还?当众提及明盈的名字，害得守嵘剑君被连累，禁足三年?。以昆仑派门人的性子，这样的弟子就算死一千个，一万个，其师也不会觉得可惜，怎么会为之报仇呢？
就算要报仇，守嵘剑君不过禁闭三年?，这中间有?近五年?的时间可以找上?门来。当时的她不过是筑基期修为，谁也不知她学了步虚词，实力在元婴剑修看来如蝼蚁一般。当时守嵘剑君为何不报仇，非得时至今日，她已成功晋升金丹期，已人尽皆知她会步虚词，实力大增之后？
只有?一个解释，今天有?什么事，深深地刺激了守嵘剑君，令他几近发疯。
今天还?能有?什么事呢？
“叮！”
君云霄举起碎绮剑格挡，对着近在咫尺的守嵘剑君，她嘴角的笑意?更温柔了，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守嵘师兄是觉得，若是我乖乖被无为兽杀死，明淇师叔与守鹏师兄便不会被推出来顶罪么？”
守嵘剑君眉间骤然浮现一丝戾气，厉喝道：“闭嘴！”
他这副不打自招的样子，要她闭嘴可太难了。她平生别的本?事不敢说第一，玩弄人心，那可是炉火纯青。
“闭嘴？难道被我说中了什么？”君云霄轻轻一笑，忽然一改此前全力防守的架势，一剑荡开破岳剑，紧跟着便跃起，身姿如清风托叶似的，以不可思议的轻盈缥缈，在空中飞起转折。
而后，抬剑一劈。
“啊！！！”唐静秋连叫带喊地跳起来，“君姐姐……君姐姐也会御剑了！不是，等下……”
君云霄可不像守嵘剑君似的有?两柄灵剑，她手中只有?一把碎绮，现在御剑了，拿什么去应敌？
“别叫了！笨死了！好好看！”静溪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斥道：“君师叔不是御剑！她是……”
“是御剑气。”一直沉默的静山接口。
他是铸剑师，对剑招剑法分辨不出应对的巧妙，但对灵剑本?身可比其他人要清楚得多。
“什么？”旁边一名紫霄峰弟子诧异道，“剑气？剑气怎么能驮着人飞呢？”
静山摇头：“常人确实不能踩在剑气上?，但君师叔本?就是孤魂之身，剑气对咱们来说是‘虚’，但以虚对虚，对君师叔来说却犹如实物?，她自然能御剑气而飞。”
竟还?有?这种事？不，应该说，君云霄居然能在守嵘剑君疾风骤雨的攻势中，想到御剑气而飞！
“君师叔实在太厉害了。”其他弟子赞叹，“我等实在望尘莫及。”
说话?之间，半空之中便是一串连续不断地剑击之声，叮叮作响，悠长得几乎连成一片。
君云霄又一次以碎绮剑细细地剑身压住了破岳剑，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轻轻叹息道：“守嵘师兄，你该不会以为，若是今日我被无为兽吃了，若非我执意?追究引来无为兽之事，便不会有?明淇师叔与守鹏师兄之死吧？”
她到底是怎么猜到的，守嵘剑君已经不做细想，他此刻心中怒火滔天，早已将理智烧得一干二净，只是咬牙道：“你休想以花言巧语为自己?洗脱！”
“同样的话?，我应当送给你才对。”君云霄又是一声叹息：“守嵘师兄，你可知方才我为何要伸手扶起明淇师叔？”
守嵘剑君一怔。
“因?为我想知道，她说的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所以借着扶她的机会，探了探她的经脉。”君云霄悄声笑了，“你猜怎么着？”
守嵘剑君不由自主地在眼中露出渴望解答之色。
君云霄凑进他耳边，轻轻地说道：“明淇师叔的经脉毫无损伤呢。”
她说什么？守嵘剑君心神剧烈震荡，不觉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比试，什么君云霄，他全都抛之脑后了，只凭本?能舞着剑。
怎么可能？明淇的经脉毫无损伤？这怎么可能！修习过《云心诀》之人不能动情，一旦动情便会修为尽毁，这是昆仑派中默认门规。明淇身为戒律峰弟子，早已修习了《云心诀》，也早已动情，怎么经脉没有?损伤？
难道……难道她方才所说的，都是假的？
只是为了给戒律峰开脱罢了？
那些话?……都是骗他的？
便在此时，君云霄轻柔的话?语又飘入耳中。
“不过呢，我瞧明淇师叔与守鹏师兄不像骗人的，不过是门派规矩弄错了，修习了《云心诀》同样可以动情。只是戒律峰戒律森严，发现她与守鹏师兄之间有?私情，便等着秘境试炼结束，将他二人捉拿起来，严刑拷打，问出私生子下落。”
“不，奇怪了。”
君云霄手中的碎绮一剑快似一剑，整个人忽近忽远，连带着声音也飘忽不定，越发地如鬼似魅。
“按照这说法，戒律峰应当早就知道明淇师叔与守鹏师兄有?私情，甚至得知他们有?私生子。为何这么多年?始终不曾动手，非得等到今日？”
“啊……我明白了。因?为明淇师叔与守鹏师兄在剑术上?都颇具天赋，戒律长老一直想要戒律峰弟子成为下一任破云君，偏偏那位明辞师叔的寿元又只剩不到百年?。戒律长老自己?的寿元也将尽，心中自然着急，也自然地，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有?剑术天赋的弟子。”
“也许，戒律长老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其他仙门中也有?这类例子，两个天赋颇高?的弟子，生下的孩子往往天赋超过父母。戒律长老大约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一直忍着不发作，想探出明淇师叔与守鹏师兄的孩子在哪里。”
“近三百年?啊，三百年?都找不着，今日总算是——”
君云霄骤然靠近，一剑交击，那一声“叮”简直响在守嵘剑君心里，将他的脸色吓得雪白。
而这温雅的女子还?在柔柔地笑，甚至微微侧了一下头。
“守嵘师兄，你说，戒律长老苦苦找了三百年?，忽然在秘境试炼之日，发现明淇师叔与守鹏师兄在看到某个人时大变了脸色，心中会做何猜想呢？”
“而明淇师叔与守鹏师兄发现了戒律长老的心思，又会作何选择呢？”
“你……你是鬼！”守嵘剑君脸色大变，手臂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剑，本?能地摇头着。“君云霄，你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