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虽一年?中只有一两?个月能日夜轮转,其他时候,不是永夜便是永昼,但未央城是不受影响的。
有道是人如其名,城也如此,它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哪怕夜未央,也长乐未央。
未央城以城主府为中心,纵横的街道宽阔,可容十匹飞马在街上飞奔,街道两?旁还能支个摊子,不受影响。
此时北域的永夜虽然?已经持续了一两?个月,外边已经天寒地冻,但未央城有巨大的防护阵法加持,城中依旧温暖如春。大街小?巷,高楼画舫,各处笙歌不断,笑语连连,乃是修界第一醉生梦死之地。
自然?地,民风也荒唐得多,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说。
一夜之间?,城主府里发生的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间?茶楼之中,说书人面?前支起高高的书鼓,鼓棒咚的敲了一下,正说到精彩之处。
“……那君云霄仙子道:‘按门规处置了!’语罢手起刀落,一剑刺入男修胸口,剑尖翻动。诸位看官,内府是何等要害之处?牵着?神魂所在,君云霄只如阎王下凡一般,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将男修的内府搅得粉碎……”
“嚯!”底下的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茶楼的瓜子都?比平时多卖了三成。
“这君云霄君仙子,下手可真毒啊。”
“一个女修,学剑也就罢了,还将同门师兄弟杀了,她可真厉……”
后边还有个字没有说出?来,便给一声冷笑打断了。
“昆仑派可真做得出?来。”
未央城中的百姓虽然?也爱热闹,尤其喜欢将各大仙门的新鲜事编成演义话本子到处传,但那都?是歌功颂德的多,这声音一出?,茶楼登时静了下来。
说话的是茶楼中间?的一桌,三男乙女,都?穿着?黑衣黑袍,缀着?暗蓝色的边。那蓝色不知是什么材质染的,在暗处似乎能发出?莹莹的光来,给人一种淬毒的感?觉,一见便叫人心生恐惧。
说话的是左上角的一个男子,看样子十分年?轻,扎着?个高高的马尾,显得少年?气十足。只是长着?一双吊梢眼,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讥诮之意。
察觉到众人看来,他嗤声一笑,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吊起一双修眉,问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这事传得玄里玄乎的,照我?说,不过?就是昆仑派拿个女修当遮羞布罢了。”
“费师弟。”坐在他对面?的女子略微年?长,不咸不淡地装了个样子。“出?门在外,别乱说话。”
那少年?又?短促地笑了一声:“不能乱说假话,难道真话也不能说了?昆仑派丑事都?做出?来了,这会儿知道怕人说了?”
一边说,他一边朝临窗的位置看去。
茶楼里的人起初听得云里雾里的,不知他为何突然?发难,这一瞥之下才发现,窗边坐着?一桌背负长剑的年?轻男女。他们?身上都?穿着?制式相?似的衣袍,只以或靛青、或蓝白相?间?的颜色区分。并且,腰间?都?挂着?玉牌。
一个年?轻弟子察觉有人看来,忍不住要伸手去握住玉牌。刚一动手,便给旁边一个少年?抓住了手。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落在玉牌上,将上边的“昆仑”二字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是昆仑派弟子在此,难怪那黑衣少年?大声出?言嘲讽。
只是,昆仑派身为天下第一剑派,被当众嘲讽,竟然?也忍气吞声么?
看客们?若有所思,窃窃议论着?。
黑衣少年?越发得意,一双修眉几乎挑出?脑壳,嘲笑着?说:“所以说啊,做贼心虚,昆仑派弟子行止不端,身为修道之人,竟然?调/戏女子,逼奸不成,便动手杀人。哼,如此行径,也好点觍颜自称证道第一仙门,各大仙门还奉昆仑派为仙门魁首,听昆仑派指挥调遣。呵……只怕昆仑派坐在魁首位置上不到三天,方圆千里的良家女子,都?要遭殃了!”
他越说越大声:“昆仑派早已败絮其中,如今连金玉其外也维持不住,做出?种种丑事来。依我?看,昆仑派上下男盗女娼,秽乱不堪,这样的门派,怎堪做魁首之位?我?羞与昆仑派为伍!”
一句话说得窗边的昆仑派弟子全都?满脸激愤,哗的一下站起来,叫道:“你……!”
可一个字说出?来,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着?牙站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黑衣少年?见状,气焰更是嚣张,运转灵力,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不仅整座茶楼都?听得见,连附近的摊贩行人,都?听到了。
“还说什么‘破云君之徒清理门户’,呵……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的就是昆仑派。若不是门下弟子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清理什么门户?那君云霄听说还是破云君明微历情劫时所杀的妻子,理解所杀之人不曾魂飞魄散,前妻成了弟子,真是闻所未闻。只怕这君云霄,也……”
话未说完,便听一个轻柔含笑的声音接道:“也怎样?”
黑衣少年?一时忘形,大声道:“也不过?是个被门派上下玩弄的傀儡罢了!一个入门不过?十年?的弟子,吃仙丹也吃不出?金丹期修为来,还想杀了元婴期弟子?依我?看……”
“看”字出?口,一桌四个人,三个跳了起来,除了黑衣少年?还端着?茶在原地坐着?。
他保持着?端茶的动作?,看轻飘飘地掉下三绺头?发,而后,自己手中的茶杯“咣啷”一下摔在桌面?上,热茶泼得满桌都?是。
杯口那圈光洁的瓷器,还被他握在手中。
一时茶楼中不少人都?放下茶杯,朝楼梯看去。
他们?之中不乏修为深厚之士,将这一幕看得明白。是有谁人未到,剑气先到,一道剑气如圆弧自上而下划过?,先切断了站起三人垂下的刘海,后削断了黑衣少年?手中的杯子。
且未曾伤到四人分毫!
这等收发自如的剑气……若是不客气,别说这四人,就是再来一百个,也能被来人一剑拦腰斩断。
可纵然?只是带着?怒意与善意的警告而已,也将四人吓得脸色煞白,黑衣少年?的手抖了抖,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瓷片放下,站起来外强中干地叫道:“谁……谁?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出?来!报上名来!”
“哎。”
还是那含笑的声音,谁也没有听到脚步声,便看到个女子盈盈站在了他们?与昆仑派之间?。
那女子容貌绝俗,气质高华,穿着?大袖衫襦裙,挽着?披帛,头?上簪着?一支枯枝似的木簪,嘴角含笑。怎么看怎么优雅,浑身上下哪里都?透着?柔弱,最重?要的是,她全身上下,并未佩剑。
黑衣少年?与同门交换个眼神,一齐疑惑起来,只以为是城中哪户世家大族的千金贵女。
窗边的昆仑派弟子却纷纷面?露喜色,快速拥了过?来,叫道:
“君姐姐!”
“君师叔!”
他们?喊她什么?她是谁?
黑衣少年?一时没忍住,瞠目结舌地叫道:“你……你是……”
女子笑道:“在下不才,昆仑派破云君门下,君云霄。”
君云霄前一晚上借着?与守瑾谈话,故意透露了些?许说辞,深知今日一早,明微必定会来找她,便先行一步,要找唐静秋打掩护。谁知往济灵峰弟子处一问,唐静秋竟然?约了静溪、静山还有一名紫霄峰的女弟子静芷,出?门玩去了。
她顺着?模模糊糊的气息一路找来,刚找到唐静秋等人,正要打招呼,却听到了黑衣少年?的话。
黑衣少年?嘲讽他人,不想被正主听到,还被暗中教训了一顿,心中登时不服,又?冷笑了一声:“原来是你暗箭伤人,昆仑派上下果然?偷偷摸摸的败类!”
君云霄听他骂昆仑派,也不生气,依旧是那含笑温雅的样子,道:“这位同修不修道吧?那么,自然?也不知道,天道之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乃是常事。天下有光即有影,门派之大,没有哪个门派不出?败类的。”
她说着?,笑盈盈地看了黑衣少年?一眼,道:“似贵仙门这般,不也有信口开河、无凭无据、颠倒黑白之人么?”
……黑衣少年?被她一句话嘲讽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君云霄依旧是那优雅温和的样子,只是说话的声音冷淡了下来:“昆仑派确实出?了败类,滥杀无辜,好在云霄虽不才,昨晚已清理了门户。若还有哪位昆仑派弟子作?奸犯科、行止不端,尽管告诉昆仑派停云居与紫霄峰,我?昆仑派自有门规处置。”
“正邪之别,并不在于门派之中永远不出?败类,而在于,是姑息养奸,还是清理门户。昆仑派能立足正道三万年?,并非因为三万年?来从不出?败类,从无门人犯错,而在于门规森严,凡有铁证如山,必究罪责。”
“蓬门自扫,则得清正。”
说完,君云霄不再看黑衣少年?一眼,只回过?身来,温声道:“还有你们?也是。门派之中出?几个败类不算什么,只要自己行得正、门派坐得直,本门已秉公处置,公道自在人心,你们?不必羞愧。”
唐静秋等三人在她身边长大,自来备受宠爱,甚少被她训斥。此时她语气虽温和,但话语中带着?严厉,三人心中一凛,齐声道:“是,弟子受教。”
君云霄又?是一笑:“我?还没到过?未央城呢,咱们?去到处逛逛。”
唐静秋等人点头?,结了账便要与君云霄离开。
竟是看也不看黑衣少年?一眼了。
黑衣少年?气不过?,下不来台,又?冷笑一声说:“说话谁不会呢?昆仑派就……”
“小?子,你也不嫌丢脸么?”
一道浑厚的声音自楼上传来,说话的人置身纱帘之后,看不清楚样子,只隐约可见是一群人,其中一人坐着?。说话的并非坐着?的人,而是身边站着?护卫的人。
黑衣少年?不爽道:“我?说我?的,关你什么事?”
帘后之人道:“无论昆仑派暗地里是否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但昨晚昆仑派有弟子犯错,随即被执行门规杀了,乃是事实。有错就杀,以鲜血告慰无辜惨死者,当可赎罪,昆仑派这一行径放眼六界,谁也说不出?一个错字,正是门风清正之象。倒是你,你这小?子无凭无据,便恶意揣测,肆意诬陷辱骂,到头?来连个斥责的长辈都?没有,可见你所在的门派如何了。”
黑衣少年?还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竟反问道:“我?门派如何?”
帘后之人笑了一声,没有作?答,茶楼中响起几声嘲弄的笑。
“看你这样子,你师门要么没有门规,要么,门规形同虚设。否则,怎么跟邪魔外道似的?不分青红皂白,不讲证据,要骂就骂,随意诬陷他人清誉。”
另一人道:“人家昆仑派有弟子犯错滥杀,当场就被执行门规杀了,你长辈在何处?你三番两?次污蔑他人,怎么不见你门派长辈出?来责罚训斥?”
茶楼里的看客听了黑衣少年?之语,本以为昆仑派果然?蛇鼠一窝。可听了君云霄的话,登时将歪了的思路给拉了回来。
不错,天下没有哪个门派不出?败类,只要有错就罚,依照门规办事,便依旧持身清正,无可指摘。除非有哪个门派自建立之初,便从来没有出?过?败类,永远高洁,否则,谁也没有资格指责昆仑派。
“还有你这小?子。”茶楼中人越想越不对,只觉得自己险些?给黑衣少年?颠倒了是非,气全都?不打一处来,都?撒在黑衣少年?身上。
“你说什么女修,我?瞧刚才那位君姑娘剑术挺高明的。刚才她人没到,剑气先到了,要不是她手下留情,掉在桌子上的还会是瓷片?那得是你们?的脑袋。”
“别人手下留情,他们?还以为是对方不行,就这眼界和修为,也敢大放厥词,当真是……哈哈!”
更有人追问道:“你们?挺能耐啊,哪个门派的?说出?来听听。我?苏某人也算是知交遍天下了,回头?跟你们?门派里的长辈说说,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你。若是你们?长辈不罚你,那可真是‘全门派上下都?是败类’了。”
黑衣少年?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哪里敢真的报出?门派名号?当即一拉其他人的袖子。
同行的静芷回头?看了一眼,见不光是黑衣少年?,便是与他同桌的三人,都?被这番话说的面?红耳赤,匆匆结账,从另一个方向离去了,便回过?头?说:“幸亏君师叔来了,否则咱们?昆仑派,还不知道被编排成什么样子呢。有君师叔在,就是放心。”
她是紫霄峰弟子,虽然?也与静溪、唐静秋认识,但关系一般般,今日不过?是受命来给三人带路付钱的。静芷知道唐静秋三人都?是在君云霄身边长大的,为了缓和气氛,特意找了话夸君云霄。
可一句话说出?来,竟然?没有人接口。
唐静秋三人,都?心事重?重?的。
“唔……原来修界之中,也有糖葫芦这等小?食。”君云霄恍然?不觉似的,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下扛着?糖葫芦的小?贩,掏灵石买了四根,回身分了。
“来,你们?四人都?是小?辈,一人一个。”
静芷莫名地有些?紧张,接过?了小?小?声的说一句:“谢谢君师叔。”
静溪和静山只沉默地接过?,到了唐静秋,她直接停下了脚步,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己的鞋面?,连糖葫芦都?没有接。
“怎么啦?”君云霄一手拿着?糖葫芦,弯下腰去,仰望着?她,温柔地问道:“还在想昨晚的事呢?”
唐静秋实在太习惯依赖她,被她宠爱了,被她温柔细语地一问,再也扛不住,接过?了糖葫芦,吸着?鼻子问:“君姐姐,什么是正道呢?”
这个问题可宏大了,君云霄直起身来,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唐静秋看着?手中红艳艳的糖葫芦,心里更难过?了,将心底盘旋了一晚上的问题给问了出?来:“是不是不够强,就只能被欺负?所谓的‘道义’,根本就是强弱,只有强者才配说仁义道德,弱小?的只能被欺负,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