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安静得坠针可闻,谁也不敢开口。
君云霄也静静地看着明微,那目光太澄澈,太洞明,太……令人无处可躲,令人无所适从。
从前他们当师徒时,他曾经希望她能像猜萧明微的心一样,总能熨帖他的心,总能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一举一动,都不必说明。可如今她确实懂了?,连他内心深处最幽微处的,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卑微与狂妄,都猜得清清楚楚。
他才明白,还不如她不明白,因为无论她多?明白,他都欠她一个解释。
他越是隐瞒,越是不说,依照她的性子,便越是恼怒,越是要他将心事晾晒在大庭广众之下。
令他难堪不已。
都是报复,因为当初他令她何?其难堪。
“我……”
可神魂关系那么多?的事,他要从哪里说起呢?
“那不如捡大家都知道的说。”君云霄提醒道,“破云君,数十年前,我上昆仑拜师,我们重逢。我心绪狂乱,你掩藏在冷漠之下的情绪,毫无意外,为什么?”
刚好赶到玄冥宫的穆清洲与守贞脚步一顿,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双双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之色。
这个问题,不止君云霄疑惑,连清虚掌门都曾经怀疑过。但那时候,所有人不放心的都是君云霄,没有谁敢对破云君起疑,所以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说出来。
连明微自己都没想到,第一个提出来的,竟然是君云霄自己。
他抬头看了?一眼宫殿高而深的藻井,说:“是的,我不意外。你一踏上寻仙梯,我就知道了?,碎绮也知道。碎绮,颤鸣不已。”
守贞轻轻地吸了口凉气。
难怪破云君明明不会出席试剑拜师大会,那天却忽然出现,还带着碎绮剑。如果当天不是碎绮剑在,与君云霄起了共鸣,就算君云霄能走过寻仙梯,也过不了?试剑那一关。
君云霄身上没有任何灵根,她是强行以鬼身引气入体的,当初许多人因为震惊忽略了。这些年来,守瑾、清虚掌门,始终记得这点,只是因为君云霄的修为越来越强大,始终没有露出对昆仑派的敌意,在北域又逐渐名声鹊起,所以,清虚掌门才没有计较。
仔细想来,当日在试剑台上,君云霄是耍了?心机的。她根本没有灵根,试剑台上的阵法毫无反应,她只是靠着自己与碎绮剑之间的一点特殊联系,才使碎绮剑颤动。
只是,现在君云霄已经进城元婴期,剑气已成锋。计较她有没有灵根,又有什么用呢?
“君师姐……”守贞轻轻地叫道,试图阻止这场谈话?。
“守贞,既然他选择了既是萧明微也是破云君,这一天总会来的。我这辈子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
君云霄语气很温和,里边的语气却非常坚决,大有谁的面子也不卖的架势。
一夜之间,今非昔比,她已是元婴期剑修。元婴期放在整个修界也是中阶修士了,再上一个大境界,至出窍期,几乎就是修界九成九修士的仙途顶峰了?。可她如今才修炼了不到五十年,有这份实力坐镇,她说一个“不”字,比一个出窍期修士说出来都重三分。
现场一时无人再敢说话?,只有君云霄回过头来,眼中的冷笑更甚:“寻仙梯?破云君,我瞧着,不止吧。昨日在余恨城,同素魔尊一直想同我说些什么,我一再阻拦,你可知为何?么?”
不等明微回答,她便将声音压低了一些。
她的嗓音很特别,平日里听着温柔,越是压得低,越是柔婉,仿佛情/人耳边的呢喃一般,竟有几分魅惑之意。
“因为我始终觉得,无论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发生过多?少事,那都是属于我们的。我们之间,不需要别人,也容不得别人。”
说完,她抬起眼,再度看着明微的眼睛,忽然又换了个问题:“明微,你为什么不愿我释怀过去?为什么一定要承认自己就是萧明微?”
那目光中仿佛有柔情万缕,直至此时,明微才知道,原来情丝如许温柔,也能杀人。
是啊,他一开?始就否认了?自己是萧明微,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当一个好师尊,教她仙法,教她剑术便可以了?,为何一夜之间,就承认了?自己是萧明微,不愿她将过去释怀?
因为他忽然明白,没有过去的人,也将没有未来。
伤痛和仇恨,是不会随着时间而消失的。伤痛,只能被人治愈,而仇恨,只能用鲜血终止。
强行放下过去,不过是让她真的成一个没有来处的孤魂野鬼罢了。
他有什么资格否认自己做过的一切?又凭什么要她释怀?
他明明清楚得很,她是绝不可能释怀的。
而他们之间交错的命运线,早已在过去打了?死结,如果不直面过去,怎么可能有办法解开?
“两百年前,我修行直大乘期圆满,却无法晋升境界……”
“明微!”穆清洲不得不沉喝道。“你要做什么?想清楚!”
明微摇头:“师叔,我想得很清楚了?。我很明白,是你们,还没有弄明白。不是你说的吗?都成渡劫期剑修了,还不能随心所欲,那么,成仙又有什么用?”
穆清洲一向嬉笑的脸上,难得一见?地露出了严肃的神色:“我是这么说过没错,所以,我要你想清楚,什么才是你想要的。”
他跟明微的关系一向极好,整个昆仑派,连清虚掌门都对破云君尊敬有加,戒律长老、传剑长老心里再不服,也不敢对破云君大呼小叫。只有他,能跟破云君悔棋,能在停云居大呼小叫。
可他们现在……
众人终于意识到,君云霄要问的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玄冥宫主立刻使了?个眼色,商浮光忙将宫殿里里外外的人赶了?个干净,亲自带人在宫殿外守着。
连玄冥宫主都想找借口离开?,但明微却摇了?头:“剑修一道,应当如剑身,明光闪闪,磊落坦荡。没有什么不能听的。”
是他本该接受众人的审判。
纵然他这么说,这也是昆仑派内部的事,江离母子不好插嘴,只能在旁边坐着,低头喝茶。
其他人的思路却被带动了。
明微年少即得破云君之名,九百余岁修炼至大乘期圆满,是不出世的天才。他一路修炼都畅通无碍,从元婴期至大乘期更是一路如同乘风破浪般。忽然卡在大乘期圆满这个点,他没有说,但可想而知,昆仑派会有多?紧张。
“我苦觅无法,师祖便让妙法长老给我卜了?一卦,妙法长老说,我身为昆仑破云君,需得破自己的情劫,否则无法晋升至渡劫期。师祖听了之后,便将我带到妙法阁最顶层,看了?一张玉牌。”
君云霄问道:“上边有祖师凌紫冥亲传大弟子,也就是昆仑派第二任掌门留在的真言,对不对?”
众人不禁诧异地看着她,她是怎么知道的?再看明微脸上毫无惊讶之色,这才反应过来。
同素魔尊,她在同素魔尊那里听来的。
那么,玉牌上写?了?什么?
明微在这一刻沉默了?许久。
“君姐姐。”唐静秋大着胆子问。“玉牌上,写?了?什么?”
“凡昆仑破云君经历情劫,必有一死。”
“啊?”唐静秋睁大了眼,“这、这话?的意思是……”
君云霄对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是啊,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唐静秋抿住了?嘴巴。
君云霄的笑容里透着奇怪的意味,好像猜错了?能给她带来好大的笑料。可这话?的意思不是说,破云君想要堪破情劫,就必须杀死他的情劫么?一言以蔽之,就是……
“杀妻证道。”
由一个气质清冷的剑修缓缓地说出这四个字,当真有种被剑气直拂面门之感,叫众人不由自主地胆寒了?一下。
明微的眼神忽然变得温和了?一点:“当我听到师祖这么说的时候,反应也同你们一样,只觉得浑身冰冷。师祖见?我此状,便将同素魔尊的故事讲给我听,同时联络了?玄冥宫主。您给了?我一块玄冥石,打开?了?岗哨。”
最后一句话,是看着玄冥宫主说的。
玄冥宫主苍老的脸上一阵悲凉之意,叹息道:“可老身当日,并不知道你为何去余恨城,只道你身为破云君,以天下为己任,同素魔尊又是你们昆仑派出来的。若是知道……”
后边的话?,玄冥宫主没有说。
若是知道,那又如何?呢?
当时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魂魄投生在某个女子身边,会对那个女子情根深种,会阴差阳错地因为那个女子而死,令那个女子一辈子愧疚。更不会预料到,那个女子就是破云君的情劫,两百年后,会以这样美丽而强悍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古往今来,所有人都想得到的一种力量,叫“早知道”。
“师祖当日也是为我好,同素魔尊是上一任昆仑破云君,他想让我看看,堪不破情劫的破云君,将会是什么下场。可乱花各入人眼,我去了余恨城,见?到的,却不是同素魔尊的惨状。”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独自回忆。
他去了余恨城,见?到了什么?问了同素魔尊什么问题?得到了什么答案?
这会是他永远藏在心底,就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也不能说出的秘密么?
可这一次,连君云霄都没有追问。她双手拢在广袖之中,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目光闪烁,不知心里想些什么。总之,她没有追问。
或许,对她来说,破云君与同素魔尊的一番话,并不重要。
明微目光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穆清洲被他的话?带着回忆,想起了?从前。
“原来那时候你忽然出远门,是去余恨城了,难怪我怎么撒泼胡闹师尊都不同意我一起去。我记得就是那次出远门回来,你就开始呆在昆吾峰不出来,说要为渡劫准备,铸一把剑。”
随着他的话?,一声轻微的嗡鸣响起,碎绮剑自君云霄的身体飞出,悬停在她面前。
剑身细长,雕琢着精致的花纹,通体晶莹得好像一块冰雪雕琢而成。
“碎绮……”君云霄难得没有伸出手指细细地抚摸它的剑身,只是双眼看着它,喃喃地念着它的名字。
这把剑唐静秋从拜师那时起,三十多?年来不知看了?多?少次,眼熟得不行。怎么看,也看不出它有什么奇怪的。
倒是穆清洲没有跟君云霄并肩作战过,平日里见?碎绮剑的机会比较少。眼下仔细看去,他不觉皱眉。
“剑成之后,是我与师尊一同赶去昆吾峰剑庐的,我记得,它当时不是这个样子,也没有名字。”
“确实不一样。”明微看到碎绮剑出现,终于从回忆里醒过来。看着碎绮,他的目光也很奇特。
“自两千年前经历情劫,被鬼族公主欺骗之后,同素魔尊一直潜心研究鬼界、修界与剑修之事。他始终不明白以那鬼族公主的区区力量,是怎么骗过他这个昆仑破云君,甚至昆仑派上下的。我运气很好,去的时候,他刚找到答案不久。”
玄冥宫主瞬间想到了一件事,江离也低低道:“玄冥石。”
他不知何时将茶盏放下了?,状似轻松地将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可那手指,不知何故,显得僵硬而苍白。
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当年之事吸引了?,除了君云霄,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之处。
连玄冥宫主,也只是叹息:“是,难怪当年破云君百般相求,甚至不惜下跪,也要老身将那玄冥石送给你。”
“啊……这个……”穆清洲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们昆仑派号称天下第一仙门,昆仑剑修人人尊敬,一般修士见了?昆仑剑修行礼,都是要还礼的。明微身为昆仑破云君,居然对人下跪,这……虽然诚心恳求,难保不会令人为难。
“不打紧。”玄冥宫主忙道,“既然破云君跟同素魔尊都弄清楚了?两千年前鬼族公主之事,便该知道……”
事关玄冥宫秘密,她本能地顿了?一下。不过,眼前的都是自己人,她也不过略作迟疑,又继续了?。
“玄冥石并非只有一块。老身听唐修士说你们去了?余恨城,那里拍卖了?一个宝物,叫灵犀截脉珠,可以掩盖自身的力量,变得如同常人。这灵犀截脉珠,数万年前,也是炼制出来的。机缘巧合,那炼制灵犀截脉珠之物就在玄冥宫中,我们江氏一族习得此法,为了对抗魔族,也一直在炼制类似的法宝,隐藏气息,以便进入魔界打探消息。不过,我等实力有限,炼制出来的玄冥石始终比不上灵犀截脉珠。”
“一直以来,每当玄冥宫危机,都是昆仑剑修出手相助,万年来无数次救玄冥宫于水火之中。区区一颗玄冥石,给了?便给了?,不算什么。只是祖上血脉远古,老身夜观星象,总觉得此物给了?,星象将会大乱,是以犹豫许久。”
玄冥宫主的目光落在碎绮剑身上,那里还残留着非常微弱的玄冥石气息。
“原来破云君当年要玄冥石,是拿去铸剑了?。”
“幽幻玄铁不只是玄冥石而已。”君云霄抬眼,“还有什么?”
“九阴陨铁。”
这又是什么?众人听得一头雾水,还是唐静秋这些年一直与静山相互研究材料,略懂一些。
“是一种非常稀有的铁矿,陨铁都来自陨石之中,是天外之物。九阴陨铁至阴至柔,延展性极好,据说只要指甲盖这么大一点,锻造得当,便能做出一件盔甲。不过这种陨铁阴气太强,对修士非常不利,除非是至阴之体,否则用了反而容易被阴气伤害。”
她说着,猛地掩住了口,看向君云霄。
——君云霄身为女鬼,不就是至阴之体么?
君云霄想到的却是昆吾峰,她从明淳手里得到的那一团幽幻玄铁。那么大一块,到底用了多?少九阴陨铁?
自从成了?孤魂,她对重量便没有了?感觉,但她记得,在凡界时,虽然碎绮剑身雕花,看着花哨不中用,但碎绮其实分量不轻。
所以,那是幽幻玄铁的分量?
“这么说,我还得感激你。若不是有幽幻玄铁在,意外炼成幽幻剑气,我不能在阳间行走。”君云霄语气淡淡的,“可是,破云君,我记得最初我们讨论的问题,是你的神魂为何残缺。”
她的眸子先是一垂,纤长浓密的眼睫毛如扇子一般扇动着,很快将她眼中的神色变了一下。再抬起头时,她的眼神又变成了?那种明净得叫人无所遁形的澄澈。
“破云君,为何一直在说碎绮剑之事?”
不知为何?,这个问题问得众人心中一抖,一股战栗莫名从背后窜起来。他们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这想法实在太过古怪而且荒谬,他们赶紧压下,连想都不敢想。
“因为我在铸剑时强行抽取了一部分神魂,藏在碎绮剑中。”
什……么?众人只觉得自己做梦了,或者听错了?,抽取神魂铸剑?这……这莫不是……
“你疯了。”穆清洲喃喃地说,而后勃然大怒。“明微!我看师尊是打你太少了?!你简直胡闹!”
他当时确实是大乘期,也确实已经能分出神识,让神识离开肉/体,自由行动。可让神识离开身体与分割神魂怎么能一样?
神魂又不是糕点,切了?之后……会碎的啊!
“难怪……”明辞恍然大悟。
众人登时望过去,怎么连她都知道?
明辞先是脸色一僵,而后解释道:“当年未央城之战,那魅魔以蜃影投下迷阵。那迷阵确实厉害,我……我也因为其他缘故,确实抵挡了。但我当时便能感觉到,那阵法并非特别强大,至少,出窍期的修士便困不住。但……破云君一进踏入,便被魇住了。还有此前在余恨城,魔界通道打开?了?,灵力耗损过度的明明是云霄,但破云君你也晕倒了?。”
“原来如此……”
原来因为他神魂残缺,所以实力虽然强劲,但神魂特别容易被魔气侵扰。别说是魅魔这种专攻迷阵和幻境的,就是一般的魔气,对他也特别危险。
原来如此……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