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守瑾等人不知如何决断,正要请示,清虚掌门已大大地松了口气,吩咐道:“快,准备八卦图!”
身为掌门,他?最?担心的不仅是君云霄非要杀破云君不可,更担心她迁怒昆仑派。以至于看到君云霄找上太霄阁,还以为她要将太霄阁的祖宗牌位一一打碎。
若君云霄当真如此报复,他?也保不住她。
昆仑派实力远不止眼前所见,要杀个君云霄不是不可能。两千多年前,便是上一任破云君,大乘期的同素剑圣,也在昆仑派的剑阵之下重?伤,别说一个只是元婴期的君云霄了。
是身为掌门的他?一再姑息,希望君云霄能回头是岸,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对君云霄痛下杀手,不愿将君云霄逐出门派。
清晗长老低声道:“如今,你可算是放心了吧?”
清虚掌门拈着?白须,眉间的阴郁终于散开了,无?声地点了头。
原来君云霄所求的,不过是在祖师与历代掌门牌位之前跟明微比一场。
那就好啊。
“布八卦图!”
守瑾一声令下,八名紫霄峰弟子?将八卦图祭出,放在白玉砖的广场上。
君云霄二话不说,跃身入图,手臂一振,碎绮剑斜向下指着?地面,嗡嗡颤鸣。
“师姐。”守贞忍不住凑近了,低声问道:“君师姐这是要做什么呀?她闹了这么大一通,只是为了在祖师雕像面前,跟破云君比一场?这……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如此狂妄自大?”
君云霄不会做没有胜算的事,可眼下她只是个元婴期修士,而破云君,即便是已经神魂碎裂、跌落大境界,那也是大乘期剑圣,在八卦图中比试又必须倾尽全力,她怎么可能有胜算?
守瑾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是啊,君师姐这是为什么呢?”
她的眼神似欣慰、似喜悦,其中满满的都是松了口气,守贞看着?先是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
君云霄是故意的?她之前大张旗鼓,如今只为在祖师雕像跟历代掌门牌位之前比一场,是要给破云君跟昆仑派台阶下,既说自己报了仇,又不至于伤了破云君么?
“她……”守贞轻轻地说出一个字,敛下眼帘,遮住眼中复杂的神色。
君云霄谋划多年,嘴上说得狠,实际上,还是对破云君旧情难忘,下不了手杀了他?么?
一念之间,四周响起低呼,守贞抬头一看,明微一手持着?月华剑,也纵身入了八卦图。
“看好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中带着?几分温柔。“这可是千万年来唯一一次的比试,绝无?仅有。”
守贞总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回头一看,登时笑了:“你们三个回来了?”
静溪恭敬地抱拳低头:“拜见师父。”
静山、唐静秋二人也行礼:“拜见守贞师伯。”
“快免礼,如今你们的修为不知比我?高多少,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礼?”守贞的神色里有些?复杂,“我?这个师父啊,从你小时候起,便是挂名而已,该教的没有教什么,连累你倒是一把好手。”
“师父说什么呢?一切不过是个人选择罢了。”静溪双手抱着剑,挺拔地站立着?,如一杆翠竹。“选择了什么,就有什么后果,别到时候赢了揽功自大,输了怨天尤人就行。”
这话里似乎有话。守贞眉头一皱,抬眼看去,静溪的目光却已经越过她看向八卦图中了。
守贞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少年是通过寻仙、试剑两道测试拜入她门下的。她是传剑峰外门弟子?,靠自己的努力,成为最早晋升金丹期的弟子?之一,这才在传剑峰里拿下职位,可以到传剑堂给外门弟子?传剑,一度是外门弟子?的楷模。按照昆仑派的规矩,晋升金丹期的剑修可以去昆吾峰挑选灵剑,以作将来收徒之用。但外门弟子?就是外门弟子?,她千挑万选,斟酌再三,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柄品阶普通的灵剑。
这唯一的灵剑,收了唯一的徒弟。按理说静溪应该仙途一般,能在寿元尽头晋升,最?后成为金丹期修士,就不错了。
他?的仙途,也应当止步于金丹期才对。
可她这个弟子?,天赐机缘,不过是小时候顽皮了些?,竟然入了君云霄的眼,一路被她教导着。自静溪筑基开始,他?们师徒聚少离多,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反而生疏了。
如今守贞五百余岁,勉强卡着金丹期三百岁的寿元晋升的元婴期。她的徒弟,却比她还早个几十年成为了元婴期剑君。
自静溪成为元婴期剑君开始,守贞便越发看不透这个弟子?心中所想。
此刻她好生打量,这年轻的剑君只是微微含笑着?。那笑容不轻不淡,不冷不暖,既不会让人看着?觉得疏远傲踞,又明明白白地带着?客套。
叫守贞心里越发不安。
“师父。”静溪的目光没有垂下来,却忽然提醒道:“比试开始了。”
守贞忙将目光移开,落在台上,登时心中一跳。
君云霄一声清叱,剑招出手,赫然是昆仑派起手式“云生昆仑”。
这是昆仑剑法中最平平无?奇的一招,几乎没有杀伤力,旨在表示谦卑,暗指自己是晚辈,尊敬对方之意。可君云霄手腕一翻划出的圆弧,竟然真的带起了一层白雾!
“这……”昆仑弟子?们相顾愕然,他?们也学昆仑剑法,怎么不知道昆仑剑法竟然能生白雾?
“什么白雾?”静溪道,“那是她剑光所化。”
“不,可是……”昆仑弟子?们又张口结舌了。
剑光就是剑光,怎么能轻盈成这个样子?还弥散了?真的跟云雾一样?
“因为云霄剑君的入道剑意,是‘云’。”静溪又道,“你们看破云君的剑。”
他?声音里含着温柔,守贞跟守瑾听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他不是向周围的昆仑派弟子?说话,而是跟唐静秋、静山解释。
他?们三人已经自成一体了么?守贞跟守瑾想着,却来不及多做追究,因为她们赫然发现,明微也用了同一招“云生昆仑”。
可明微的云生昆仑,却跟君云霄的完全不一样!
君云霄的剑意轻盈弥散,如云如雾,当真是“云”生昆仑。明微的剑意孤冷清寒,如新月清辉,像一轮新月在昆仑山巅缓缓升起,清辉银光遍地。
却是“月”生昆仑!
明明是同一套剑法,看着?却像是完全不同的两套一样!
这是怎么做到的?
不等这疑问得到解答,众昆仑弟子?又惊讶地发现,君云霄跟明微在八卦图中,与其说在比试,不如说在比剑。不,更像是在单纯地演示剑招似的!
他?们几乎同时地一招一招按照顺序,将昆仑剑法的八十一招都演练起来。动作缓慢,叫所有昆仑派弟子?看得清楚他?们的出招,认得出这是昆仑剑法中的哪一式。
可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招式,两人的剑法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同样是“云横紫塞”,君云霄的剑意轻盈弥散,如云雾贴地,横锁天地。而明微的剑意依旧孤寒,似月光笼罩四野。
而同样是“云破月来”,君云霄的剑是“云”让开了路,让剑光如月光肆意。明微的剑,却是“月”冲破云雾,清光四散。
“这……这……”所有人都看得瞠目结舌。
怎么跟他?们学过的剑法不一样?
“看到了么?”静溪赞叹地说,“这才是昆仑剑法应有的样子,以意主剑,而不是空谈着?剑意,实际上,还是囿于剑招,剑意徒有虚名。”
“太厉害了……”唐静秋虽然不是剑修,不如他?那般懂剑,但她自年少时就被君云霄勒令好好练剑,看得反而比一些?低阶的剑修明白。“这是以意驭剑。真是千年难得一见。”
守贞在旁边听着,不仅也插了一句:“君师姐果然心软了,这哪里是什么比试?”
话音落下,静溪三人忽然都笑了。守贞被笑得莫名其妙:“怎么?我?说错了?”
“云霄剑君此举,确实是让我?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剑意,什么叫‘以剑意入道’,而不是如其他剑修一般,只学会剑招,悟了剑意,却不会以剑意去用剑。”静溪抱着剑淡淡道。“若不是咱们昆仑派中如今只剩下破云君一个有此境界的剑修,她也用不着?如此大费周折。”
守贞心中咯噔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云霄剑君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静山接口,“看着?吧,等这一套剑法舞完,一切都不一样了。”
君云霄跟明微的剑舞得不快不慢,八十一招剑法,果然在说话间就已经过了好几招。不多时,已经到了最?后一招“苍茫云海”。
这一次,君云霄的剑意是真的云海苍茫无边,明微的剑意,却是明月出昆仑,苍茫云海间,清辉洒满了天地。
一招用完,整个昆仑派上下,从修为最高的清固剑尊到这一年刚入门的弟子?,全都呆愣在了原地,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那一刻,他?们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剑修”与“修剑”的区别。
他?们虽然以剑意入道,各自有各自的剑意,成功筑基,可所谓的剑意,却徒有其形,未能成“意”。他?们的剑意只是“像”剑意一般,只有剑意的气势,从不像君云霄跟明微一般,用剑意做魂魄,将昆仑剑法变成自己的剑法。
他?们只是修了一把剑,君云霄与明微两人,才是真正的昆仑剑修。
可他们……明微如今一千五百余岁,君云霄加上活着的时候,满打满算也才五百余岁,竟然就达到了如此境界?若是让他?们继续修炼下去,岂不是真的要渡劫飞升?
这念头才刚划过脑海,心里的酸意还没生出,忽然修为最高的几人——清固剑尊、静溪、守瑾等,发现君云霄骤然靠近了破云君,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清固剑尊等人登时脸色一变。
君云霄的嘴型,分明在说:“热身完毕了,师尊。”
清固剑尊等人还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忽然君云霄的气势一变。
先前她与明微比剑时,气势如云,轻盈缥缈,端的是好一副仙气袅袅的得道之相。可一句话说完,她脚上还踩着步虚词,手中还用着昆仑剑法,整个人却鬼气森森起来。
她不仅身法骤然快得不可思议,手中一剑又一剑,剑意分明还是“云”,却变得诡谲无?比。而且,还每一招都是强攻!
清固剑尊等人不禁皱眉。
以快打快极其消耗灵力,不可长久,这个道理连刚筑基的低阶弟子?都懂,君云霄不可能不明白,可她现在这仿佛风卷云飙的攻势是怎么回事?
她不就一个元婴期修士吗?跟大乘期修士比灵力?沟渠比之汪洋,岂不是自不量力?
只有身在战局中的明微清楚,君云霄哪里只是一条沟渠?她才是真正的汪洋大海!
她以孤魂之身修仙,鬼身为虚幻,本就可以无?限制地容纳灵气。在她彻底炼化了幽幻玄铁之后,体内的幽幻剑气极大丰沛,几乎能容纳大乘期境界的灵力。
从玄冥宫决裂后的三百余年里,她抛弃碎绮剑,隐藏在修界各处,根本不是放弃修炼,而是专心致志地吸收灵气。每一次吸收灵气之后,她便用幽幻剑气裹住,压缩隐藏在体内。
三百年,八次出入绝代秘境,她体内的灵力,早已超过一个大乘期修士所有。方才那一通慢腾腾地剑招,不过是她为了引出体内灵力,小小的活动筋骨罢了。
如今这一招一式,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也依旧不是她的极限。
而是她在不断地测试,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境界。
体内灵力能丰沛到什么地步,剑招可以快成什么样子!
不过片刻之间,八卦图中已经看不见人影,只看到云与月在相互交战。一时云烟遮天蔽日,一时月光清辉闪烁。
元婴期的剑君,与大乘期的剑圣,竟然能打得平分秋色、互不相让!
“这不可能吧!”有弟子?小声问,“真的不是破云君放水吗?”
放水?八卦图中,岂能放水?
更何况,他?若是放水,根本不是为她好,而是在羞辱她!
她本可在三百年之前令他当场自尽,生生地将仇恨压了三百余年,是为了让他放水么?
不,是为了证明,她纵然用了些?手段,假以时日,完全可以凭她的本事报仇!之所以用计,不过是她等不及了,不想他在世上多活一天而已!
她……
哪怕眼前所见本是他的预料,明微仍是忍不住心中一酸,趁着?双剑交击的机会,低声说道:“你对他们三个,可真好!”
为了让他们多学一点剑法,不惜压着?性子多让他活了两刻钟。
“那是当然。”君云霄将他?的剑一别,冷笑道:“对真心待我?之人,我?一向报之以琼瑶。”
“真心”两个字,一笔一划都带了倒刺,还沾满了鸩毒,嗤啦一下划过明微的心头,登时将他?的心割出累累血痕。明微的神魂一阵动荡,眉间的心魔痕迸出血光,黑色的魔气隐隐闪现,月华剑上的光芒瞬间便黯淡了下去。
“撑住啊,破云君。”君云霄的声音好不嘲讽。“我?还要光明正大地赢这一场,不想勾你心魔出现呢。”
明微只是苦笑。
剑修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本就剑如其人,剑势随心而转。
她谋划多年,隐忍不休,此刻满腔愤恨都爆了出来,一心要取他?的性命。剑招便如带仇恨,恨不得招招令他见血,不取他?的性命,绝不停止罢休。
而他?呢?
他?被愧疚缠绕,又神魂不稳,回首种种,心中倦怠。他?的剑意“月”也是孤冷的,不愿作战的。
高手过招,分毫必争,他?的倦怠一分不差地从月华剑上传来,越发激得君云霄心中杀意暴涨,令碎绮剑如云诡谲,步步逼近。
倦怠求死遇上杀意纵横,他?早已注定输局,更别说他?神魂破碎不堪,体内早已不剩什么灵力。而君云霄逐渐放开幽幻剑气对灵力的压制,越是久战,体内灵力越是绵绵不绝,如云海不见边际。
激战不到两个时辰之后,明微再也支撑不住,勉强错身避开她轻灵如烟云的一剑时,行动终于慢了下来。只听嗤啦一下,肩头的衣裳已经被她一剑划破。
这一下惊呆了所有人。
破云君的衣衫……竟然被划破了!他?真的不再是化实返虚的渡劫期修士了,而是依旧保持实体的大乘期。
那么他?的灵力……
说话之间,君云霄又是一剑前刺,急速在明微身边绕了一圈,只听叮叮叮声音不断。一错眼的功夫,君云霄已退身离开,就在她浓郁如云的剑光离开的同时,“哗”的一声,四周惊叫四起。
破云君……破云君的发冠,竟然被君云霄的一招击碎了!昆仑灵玉碎成无?数块,四下散落,破云君一头长发散落下来,又是引得众弟子?一阵惊叫。
连他?们都看得出来,破云君的灵力不济,已经无?法再激战下去。而君云霄身法与剑法却比方才更为轻灵。
这一战……
一个念头才从众人脑海中升起,便看到碎绮剑带出一道轻烟似的剑光,停了下来。
剑尖指这明微的喉头。
胜负已定!
“不,不可能吧……”
昆仑派上下,劝呆住了。
君云霄……一个元婴期修士,竟然,真的赢了大乘期的
破云君?
他?们,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众目睽睽之下,死寂一般之中,君云霄扬起下巴,高声宣布:“师尊,我?赢了。”
“是。”明微的右手半举着,月华剑横在前方。刚才那一剑,他?看得清楚,本欲横剑格挡,可是,他?不够快。
于是,他?输了,不带一丝让步地,输在了她手下。
可明微眼中,竟是几百年未曾有过的欢喜。他?重?复道:“你赢了,我?输了。”
一语既出,四周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似的死寂。
所有人都难以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不知是谁梦呓一般地说:“君云霄,竟然在八卦图里,赢了破云君……”
“他?输了,不再是破云君。”君云霄剑花一挽,碎绮剑尖斜指地面,纠正道。“请唤他‘明微剑圣’。”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吓得浑身一抖,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时也忘记了,破云君输了,会是什么后果。
就在这时,君云霄偏了一下头,问道:“师尊,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清风自山间吹来,扬起明微散落的长发,他?低垂着?眉目,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有眉间的心魔痕越发醒目。
“我?……还有一个愿望。”
君云霄断然道:“我?说过了,若有来世,永世不见。”
明微瞬间身体一僵,好一会儿之后,他?忽然一扬手,月华剑激射而出,在半空中盘旋一周,“铮”的一声回到了祖师凌紫冥雕像前的白玉台上。
三柄佩剑,终于又呈山字形排列如初,好像“定星”从未离开,好像昆仑派从未有过一位九百岁便问鼎破云君的绝代剑修。
好像他的一生,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虚空大梦。
什么绝代剑修、昆仑屏障,什么破云君名号、六界第一剑修光环,什么养育深恩、师徒厚义?,什么凡尘里最?卑微的童年,什么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巅峰权势,什么……生死相许的爱妻,刻骨铭心的爱情。
都是一场泼天笑话。
那些万人可望不可即的奢望,曾经在他身上一一实现,又从他手中一一漏走。
他?不过是从镜里折花,水中捞月。
可若他一生不过是一块磨刀石,只是一场成全他人的劫难。
只要这个人是她……
他?都甘之如饴。
“那么,我?没有别的交代了。”明微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低下头来。他?像个刑满释放的罪囚,始终不敢见阳光的眼,终于能在此刻堂堂正正地望向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说:“若还有什么一定要说的,那也只有一句。”
“云卿,我?对你,从头到尾都是真心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爱你。”
“可我也知道,我?不配,所以……对不起。”
长达三百余年的时间,他?割裂神魂,一次一次地送上门给她杀,一次又一次地剖白自己的内心,将过往展示给她看。这一次,更是几乎将热腾腾的心都掏出来,捧到她面前。
所作所为,都在重复地说三个字:对不起。
据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地狱里被下油锅落火海之后,也能换取重新做人,投胎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