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太挑食了,我以前就是太纵着你了,不然你现在也不会是这样子。”母亲又开始指责她了。
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现在的几近绝望,母亲的心态也濒临崩溃了。最近陪床的时候,总是沉着脸色,女孩一直默默地忍受着她的低气压。
“这和挑食有什么关系呀?”女孩试图缓和母亲突如其来的怒气。
“怎么就没有关系了,就是你这不吃那不吃的,身体素质才会差成这样,病情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我让你不要挑食,让你早睡,让你……”不知道怎么就戳中了母亲的点,她一直积压着的情绪突然就爆发了起来。
女孩拳头攥了攥,试图压抑。可最终在母亲的怒气腾腾的絮叨下,她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也忍不住了。
她攥紧了筷子,抖着声音,哽咽道:“够了,你不要说了。你不就是嫌弃我拖累了你吗?”
这句话,她每次看着母亲皱着眉头盘点费用清单时,就一直在心口绕着的。
终于问出了口。
她倔强地看着母亲,想要有气势一点,泪水却控制不住地下滑。
母亲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两腮的咬肌鼓了鼓,眼圈蓦地红了。几秒后,她撇开脸,不看女孩,哑声道:“我不说了,你吃饭吧。”
阮宁薇瞥见了母亲从脸颊滑落下的泪水,张了张口,想说对不起。可她心中却也有委屈和不甘忍不下去。
最后,她只低下头合着咸涩的泪水,大口大口地扒饭。
谁也没有再说话了。
吃完午饭后,女孩身上难受得厉害,躺下午睡。迷迷糊糊间,她又痛醒了。她想找母亲给她倒一杯水,睁开眼,看见母亲躲在阳台打电话。
只言片语中,她听得出,母亲又在打电话借钱了。她听着母亲低声下气的语气、看着母亲脸上卑微难堪的表情,看着北风吹动着母亲的头发,露出了她两鬓的霜白。
她听见母亲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求着对方:“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真的实在没有办法了,再帮帮忙好不好……”看见母亲握在栏杆上的瘦削手背青筋渐渐暴起。
泪水漫过眼眶。
她的母亲,是个好强体面的人啊。
阮宁薇她咬着唇,下巴剧烈翕动着,不敢哭出声。可吸鼻子的声音太大声了,她又换成了张开嘴,一呼一吸间,带动着被子跟着她的哭泣一抖一抖着。
她终于躺不下去了,掀开了被子,下床小跑到母亲的身后,伸手抱住了母亲,哽咽道:“不治了,我们不治了,妈妈,我不治了。”
她早该说的,她明明知道这一条烂命,再继续下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是她一直自私地不敢死,不敢等死。
母亲怔愣地被她抱住,喉咙动了动,转过身,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儿,泪水也跟着夺眶而出。
她回抱住女儿,一声接一声地在女儿耳边呢喃着:“治,要治,我们一定要治,砸锅卖铁也要治。我们囡囡以后还要穿漂亮的衣服,要带爸爸妈妈去环游世界的呢……”
三人的演习室里,阮宁薇表演完,景琇的喉咙发涩,季侑言配母亲角色的台词,已经是真情实感地泪流满面了。
静默了两分钟,大家都出了戏,两个泪痕未干的人对视一眼,再看看面无表情的景琇,有些尴尬。
季侑言抽纸巾擦了擦眼泪,声音沙沙地点评道:“这个状态就很好了,除了里面对手戏的情节,用声音来表演的话,剧本可能还需要再增强一点。其他的,我没有什么好点评的。景老师你呢?”
她这么说,一是因为阮宁薇的表演确实可圈可点,二是,她作为入了戏的人,很难再做出客观全面的点评。
景琇站起身子,从手提包中取了一包纸巾,走到阮宁薇面前递给阮宁薇。
阮宁薇扯了一抹笑,还带着一点哭腔道:“谢谢景老师。”
景琇语气平和道:“宁薇,这场戏,我也没有什么好点评的,你确实演得可圈可点,情绪和细节都处理得很好。”
“你演独角戏,怕是学员里,没有几个人敢说能够比你演得好。”
季侑言心悬着,总觉得景琇话里有话。
果然,景琇踱回了座位。她用钢笔轻敲了两下桌子,直指要害道:“可我还是那句话,这次是你侥幸,又有了这样可以不用面对着人演戏的机会。那下次呢?不管是这个舞台,还是以后的工作,这样的机会又能有几次?你的问题不解决,你一个人能表演得再动人也没有用的。”
阮宁薇的眼圈还红着,听到景琇的话,唇角的笑意霎时间消散无踪。
季侑言察觉到阮宁薇的脆弱,连忙打圆场道:“没关系,我们给宁薇一点时间,下次,宁薇下次一定进步好不好?”
“你可以有下次的机会,别人就不一定能有了。”景琇蹙了蹙眉,对一旁的摄像道:“王老师,这段可以先不拍吗?”
摄像们互相看了几眼,不敢违逆景琇的意思,都给面子地退了出去。
景琇回过头,硬下心肠对阮宁薇道:“宁薇,我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就算你演技不好,只要陶行若愿意捧你,你也一定会有戏可以拍的。可是,那些和你一起拍烂片,失了口碑的那些演员呢?”
“双人戏你不行,独角戏你可以,还有季老师给你出谋划策,所以,也许你还能突破到下一次晋级。那和你搭戏的那些选手呢?就只能做你的牺牲品吗?”
“卢旻他能不能有你的幸运,晋级到下一轮?”景琇盯着阮宁薇的双眼问道。
她知道阮宁薇善良,连累别人会让她内疚,所以故意激她,戳她的痛处。
果然,阮宁薇秀气的脸上血色尽失,眼睫快速地扇动着,试图想把脆弱掩饰下去。
她没有勇气再与景琇对视,弯下腰,深深鞠躬,道歉道:“对不起……”像一截被人硬生生折断的秀竹。
景琇哽了哽喉咙。
季侑言心咯噔了一声,直觉景琇话说得太重了。
她连忙站起身去扶阮宁薇,安慰她道:“宁薇,不要说对不起,更不用对我们说。景老师会这么说,不是想要责怪你什么。她只是惜才,希望你能够直面自己的症结,以后有更好的发展。”
“但是比赛是残酷的,生活也是残酷的。我们每个人能力有限,尽力而为就好了。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内疚不内疚的。”
阮宁薇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抬起头,露出一抹比哭还让人难过的笑,回答道:“我知道,我会好好考虑景老师的话的。”
她吸了吸鼻子,逃避道:“那我先出去了。”
说完,不等季侑言和景琇回答,就快步出门了。
季侑言站在原地看着阮宁薇踉跄的背影,目露忧色。
景琇眉头紧蹙,捏着钢笔的指尖透着白。
上一世阮宁薇是自杀去世的。季侑言虽然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出阮宁薇会是做出这样的事的人,但她很清楚阮宁薇是一个善良细腻的人。心思太细腻的人,往往敏感脆弱,她担心有些话阮宁薇听进了心里,压着会承受不住。
空气沉默了几秒,季侑言舔了舔唇,委婉地劝景琇道:“阿琇,宁薇的问题,不然我们算了吧。一时半会,也是解决不了的。”
景琇沉了沉眸,直视她道:“如果都这么想的话,不是一时半会,是永远也解决不了的。”
“可是心结之所以为心结,就是明知症结在哪,却无法直面的。”季侑言见景琇固执的模样,有些无奈。
“所以,自力无法解决,才需要外力推她一把。”景琇低沉道。
季侑言不知道是在同情阮宁薇,还是有些感同身受,“可是啊,阿琇,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勇敢面对自己内心的脆弱的。有些事,有些话,是难以说出口的。”也许是不敢回忆的痛、也许是自己都唾弃的阴暗,总有一些东西,是恨不得永远不让它见光的。
她一时有些恍惚,语气哀求道:“阿琇,换位思考一下,这样逼迫宁薇,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景琇的面色倏忽间冷了下去。
她眼眸几不可觉地闪过一抹难过,问季侑言道:“所以,你现在是在指责我吗?”
“你觉得我不近人情,不懂得体谅他人。对吗?”
季侑言怔了一下,回过神哑声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的眼神,分明就是这个意思。景琇眼神黯了黯,诘问道:“那懦弱地陷在自己的世界中,让关心她的人跟着她痛苦,却始终装作看不见的人,难道不是过于自我,不懂得体谅他人吗?”
季侑言哑口无言。她忽然不知道,景琇这句话,质问的是阮宁薇,还是过去的那一个季侑言。
景琇淡淡一哂,自嘲道:“可能你说得对,我是太过自我,太过强求了。”她站起身,没有心情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要走了。
季侑言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景琇的手腕,挽留她:“阿琇……”
景琇却是回过身,情绪很淡很疏离地道:“放手。”
季侑言的心颤了颤。
外间的摄像似乎是听见了里面的争执,敲了敲门,像是要进来了。
季侑言松了力气,景琇的手,便从她的手掌心中,一点一点地抽离,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凉的空气。
和她空落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