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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你忘记了我们(2 / 2)


话毕,春兰抓起我的头发把我往水里摁按,我没有挣扎,河水灌进,淹没鼻腔,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闪得极快,却让我看不清,也抓不住。

在我快要看到那条船上坐着的人影时,她就把我的头抓起来了,她喘着不安的气,幽幽地盯着我,干瘦的手也从我头发上松了开。

在春兰那句话之后,愧疚如破了闸门的潮水淹得我眼鼻发酸,我将愧疚藏着掖着,淡然问她,你不恨我了吗?

春兰自嘲地笑着,她彷徨着,不停地看向船周围,又摸着小破船的边缘说,恨谁啊,恨当年不懂事的孩子,还是恨我这个不负责的妈?恨什么...都是命...该看淡了。

她撵我走,我不动,依旧宁静地呆在她身边。我说,你认识郑长青吗?

春兰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慈祥了,温声说,长青是个好人,除了未生,他就是村里最好的孩子。

我却不明白,一个连小猫都可以残忍虐杀的人,是好孩子么?

所以我问春兰,为什么长青是好孩子?他明明那么坏。

春兰脸孔凛然,她狠狠拍了一下我的嘴,固执道:“你懂什么?你才坏!最坏的小混账就是你!长青可好了。”

我委屈捂着发红的嘴,小心翼翼问,那你说说长青怎么好?

春兰就娓娓说了郑长青小时候的事。

他父母早年离异,由父亲抚养,但是有了后妈之后,郑长青就被丢到了乡下去给郑爷爷养,男孩子顽皮正常,可是郑爷爷脾气暴躁,经常打他,甚至绑起来打,鼻血打出来都是常事。

未生有一次偷偷帮长青解开了绳子,两个人自此就玩得十分好了。

由于未生是个天生的瘸腿,以前村子里的孩子都欺负他,叫他瘸子,骂他残废,还朝他扔石头,只有长青不会,长青对未生好得不得了,护犊子似的,还要帮未生揍那些坏孩子。

两个人不是你帮我挡打,就是我帮你揍人。

不管是去镇上念书还是放学写作业,他们都形影不离,今天睡你家,明天睡我家,少见的男孩子也能像牛皮糖一样黏在一起。

未生出事两年左右,郑长青就被亲妈接走了。

听春兰讲过去村子里的旧事,一些事便也豁然开朗了。

我总算明白郑长青为什么有变态的一面,为什么这样待我。他童年残缺,爹不疼,妈不在,还受家庭暴力,大约就产生了边缘性人格。

暴力下长大的孩子容易形成反社会人格,并产生暴力犯罪,家庭暴力是暴力循环的重要因素。受虐者成年后,可能会变成下一个施暴者,可能会继续自卑受虐。从表面,远远看不到他们的残缺。

我在春兰家吃了一顿晚饭,都记不得上次在这儿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外公也喜滋滋地来了,饭将上桌,我便被撺掇去老屋喊人,刚跨过院儿里的门槛儿,就撞了提着梅子酒的外公,他还悄悄问我,春兰欺负我没。

我说没有,他不信,笑骂我知道退步了。

那是因从前,我被春兰碰一下,都要屁颠屁颠地跑去跟外公告状。

大家落座用膳,春兰没有像以往一样挤兑我几句,外公这才信她没欺负我的话。我独自一人前来,他们免不了要问问我长青怎么不来,我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搪塞,他工作繁忙抽不出空。

饭后,两个大老爷们儿坐在槛上吸老烟,磕唠闲话或谈谈今年的收成,那支烟嘴早被抿得泛黄,烟杆子上时不时出现两只黑黢黢的粗糙手,一只是外公的,一只是舅舅的,他们享受地吸一口烟,就递来递去,互相不嫌弃地抽。

我则坐在堂屋里看电视,春兰蹲到灰暗的角落里拾掇着黑色塑料袋,窸窸窣窣响,等杂音没了,方见她捡了几个苹果去洗。

洗好了,她先分给外头的爷们儿,再是递了一个最大的红苹果给我,还道:“我晓得,你很喜欢吃苹果,”顿了几秒,她松弛泛油光的额头上拢,几分愁思,几分怀念,丝丝缕缕添于细纹间,便听她唉声道:“未生也很喜欢吃苹果,可能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总喜欢抢未生的苹果吃,他很爱护你,不管你做什么,他都要让你。”

我接过了苹果搁一边儿没吃。

她顿然颦起眉头,阴阳怪气地问:“怎么,怕我毒死你?”

“我不怕死。”

她撇撇嘴,“那怎么不吃,怨我呢?”

我轻抚那颗诱人的大苹果,抚掉了果皮上面的水珠,无意识地摩挲着,不由低声道:“吃苹果的时候,会很愧疚,我会想起一个最重要的人,加上...你说的话,我以后也会想起那个已经被我遗忘的未生表哥。”

假。春兰阴声阴气轻哼一声,吐了这么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字。

我和春兰的关系缓和了一二,便也知她是真的释然了,于是抖着胆子向她一提去看看未生房间的事。

她先是默然,眉头越拧越紧,眉中间凸起的皮肤简直拧成了一个疙瘩。我心里不安加深,着实怕刺激了她,将我们的关系打回了原点。

正思量着说算了的话,她就从主屋的老式柜子里翻出了一把包着布的钥匙来,我一路跟随在侧,她领着我来到最右边的木门前。

开了门,没有想象中的一鼻子灰,屋里窗明几净,仿佛常有人住。

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皆是未生的名字,那些奖状是他生前的骄傲光辉,奇怪的是,部分奖状上竟有郑长青的名字,最前头还有黑糊糊被涂掉的一团。

春兰好笑地拍着手说,长青从前爱借未生的奖状给郑爷爷看,所以要涂掉未生的名字,来个偷梁换柱,等还回来了,再添上未生的名字。

只是未生从不擦掉长青的名字,说是保留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完了,也笑完了,春兰突然没了明显的表情,呆着岑寂了,两只细长的小眼睛看着奖状,渐渐微不可察地伤心了。

她吸了一下微红的鼻子,翻出未生小时候的照片给我瞧,其中几张还是我和他的合照,他大约十来岁的模样,抱着四五岁的我,表情略吃力,他能抱起我,笑得很夷愉。

这张他年纪虽小,却也见其白面书生之态。

一张张的照片并没刺激到我的记忆,未生的模样于我来说很陌生,仿佛从未见过,但盯久了,酝酿了几丝熟悉感浮在心尖儿上,绕是如何,也捉不住。

他年纪最大的照片大概也就十几岁,简简单单一件白背心,被他穿得文秀干净,身材匀称瘦长,只是右腿稍微弯曲,有些萎缩。

我以为这晚定久久不能眠,不想,困意来得急,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怪兮兮的梦。

一道空荡缥缈的声音在叫我。

高挑少年时远时近地走着,忽明忽暗的灯影里,他的轮廓虽模模糊糊,依旧觉得他是个隽雅佳人。

阴柔的他影影绰绰半坐在床头,挨得我不甚近,却一下又一下抚摸我的额头,凉意沁骨,幽幽蔓延,消去了身上的一点闷热。

我不觉得害怕,想睁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但就能看见屋子里的朦胧态。

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话,嘴唇不停地翕动,让我陷入了梦中梦,最后一句话莫名清晰在耳畔,他说,不是你的错,忘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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