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进入八月,如同往年一般,金微山一带的气候迅速转寒,昨日还穿着单衣吃着甜瓜,今天便已经换上了皮袄,甚至街头上已经有心思活络之人开始卖起了木炭。
他们的生意自然不怎么样,倒不是北州人不怕冷,而是北州人都穷。
前几年北州还能自己铸币,通过诸多贸易换取外边的物资,这两年被犬戎逼得紧了,公仓中的老鼠都饿得只剩下皮,何况民间。
卖炭的这几人也不急,他们沿街叫卖,不知不觉之中,便到了安定营外。
所谓安定营,是北州城中八座兵营之一,随着石河关那边情形紧急,如今军营已空,只是在昨日,营中才始又有了人气——从石河关撤回来的那些俘虏们,还有护送他们的两百军士,一起驻扎于此。一千两三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日吃嚼用度,都得花费一些。哪怕长史段实秀早就做了安排,可总有些东西需要临时采办。
再加上那些听闻自家丈夫、儿子、兄弟死而复生又回到北州的人家,还有那些抱着一线希望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家,一大早安定营外就人头攒动,只等着营中事毕,能够见着自己的亲人。他们聚拢在这里,官府也不好驱赶,这就为安定营这边更添了几分人气。
段实秀沉着脸,看着将安定营围住的百姓,骂又不是,赶又不是。
“半个北州城的人都在这儿了吧?”他沉声向旁边的小吏问道。
“长史说笑了,这不过是有几千人,哪里有半个北州人。”那小吏一板一眼地回答。
段实秀转过脸看了他一眼:“你这厮为何迟迟不得升迁,我想来想去,唯有一个原因,不会说笑话,不会迎合上司!”
那小吏板着脸道:“若段公是个靠着迎合便提拔下属的上司,职下自然也会说笑话,也会迎合了。”
段实秀面上抽动了一下,然后道:“老夫收回方才的话……”
正说话间,他听到外边骚动了一下,紧接着,数骑从分开的人群中过来,直接到了安定营的门口。
为首者,正是赵和。
段实秀上前两步,拱手行礼:“见过大都护。”
在一些人数不多的会议上,段实秀有时会与赵和唱反调,甚至批评赵和,但凡是人多场合,他于礼仪之上都极为注意。
比如如今,他拱手之后,又长揖及地,所行之礼,甚至比当初面对郭昭时更为郑重。
赵和下马将他掺起,笑着道:“长史何必如此多礼,和愧不敢受!”
“大都护请。”段实秀礼毕之后,伸手示意了一下。
赵和迈步向前,他原本以为段实秀会与他并肩而行,却不想段实秀落后了两步,跟在他的身后,下属的模样作得十足。
赵和急着见那些被俘过的北州秦人,因此只是诧异地回望了一眼他,没有过多纠缠此事。他入营之后,营门便在身后闭上,那些围观之人又聚拢起来,围在营门之外。
“先歇一口气,有没有热水,给我一碗。”赵和在营门外时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但入内之后,立刻露出疲惫之色。
“大都护原本不须如此奔波辛苦。”段实秀道。
他知道赵和是连夜赶了数十里山路,这才回到北州城的。
“算不得辛苦,能早一日让他们安心,便可早一日……”赵和说到这,突然声音一停,侧耳倾听起来。
段实秀也隐约听到外头的吆喝之声,似乎是有人在卖烧好的木炭。
“昨夜起寒流侵袭,估摸着这几天就要下雪,这些回来的壮士们穿的是否暖和?”赵和问道。
段实秀有些尴尬。
他虽然非常细致,方方面面都有考虑,可是天气突然变寒这件事情,真在他考虑之外。
谁知道前两日北州人还可以在河里洗澡,今日就要穿上皮袄了呢。
“我已令人着手准备,两三日之间,便能备好皮袄。”他回应道。
“长史此言有些不实在啊,他们还会在这里呆两三日么?今日我见过之后,他们便可以各自回家,长史又悄悄省了一笔,对不对?”赵和道。
段实秀没有作声。
这确实是他心底的打算。
北州之人,吃苦是惯了的,一些寒流算得了什么,他们先扛上一两天,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