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畅为张钦准备的这处宅院甚是幽静,因此哪怕距离东市并不太远,但远处的笙歌嬉笑之声传不进来,而走街串巷的小贩们,也只会到巷口吆喝,不会来到大门之前。
小院之中有株大桑树,此时风拂枝叶,沙沙声如春蚕咀嚼,又如春雨滴哒。
张钦的心静了下来。
他原本对自己初入咸阳便被赵和接见很激动的,但此时与赵和面对面交谈,也不知道是已经习惯了,还是因为赵和给他的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激动的心情稳了下来。
“张先生自蜀郡来?”赵和也没有过多寒喧,而是直接问道:“蜀郡守刘鲁其人,先生以为是何等人物?”
“冢中枯骨罢了。”张钦毫不避讳地道:“此人野心狂妄,但才浅德薄,故此只能借助鬼神之术,以图侥幸之事。只不过他却不知,尾大不调,蛇噬其主,其人身亡名裂之时,指日可期!”
“张先生说的是,昨日我接到消息,刘鲁失成都之后退往巴郡,为巴郡守李盛所阻,不得不南下欲投南蛮,于途中为李峙、李特兄弟所杀。”赵和道。
张钦先是一喜,然后旋即忧道:“虽然刘鲁罪该万死,可他若真死,蜀地完全失控,蜀人只怕要受罪了。”
“巴郡守李盛其人如何?”赵和又问道。
“李盛……钦有一比,此人乃是貔貅。”张钦摇头道:“护国公莫要以为此人能阻刘鲁便是什么忠臣,此人于巴郡为守三年,时人称之天高三尺地薄三尺。他能阻刘鲁,实属侥幸,绝对挡不住李峙、李特兄弟。”
“这李氏兄弟又何许人也?”赵和好奇地问道。
“说起李氏兄弟,就必须先提其母。”张钦叹了口气,“蜀人多信鬼神巫蛊,昔时蜀望帝杜宇便因信楚巫鳖灵而失其国,含恨而为杜鹃。时隔千载,蜀人之中,淫祠鬼神之复燃而起。李峙、李特之母,乃氐人之女,本姓卢,为李氏妻后生此二子,后寡居,乃以巫蛊之术惑乱乡里,初时只求生计之资,后则声望益长,欲罢不能,其人也渐骄淫,乃至自称无生老母。刘鲁入蜀为守,与其人有染,于是重用其子李峙、李特……”
“刘鲁欲以蜀自立,一则令李卢氏以无生老母之名,为其制谶语以惑民,二则则以李峙、李特为流民帅,为其征讨四周,特别是谋夺汉中——他想取汉中倒不是有什么进取之意,不过是想着以汉中为蜀地门户屏障。但刘鲁原本有子,因李卢氏轻慢其生母,故此不满,遣人杀李卢氏,李峙、李特遂有反心。”
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赵和既然已经专门设有职方司,象这样的消息,想必赵和早就已经知道了。
但看到赵和依然很专注地望着自己,他便收敛心思,又说了下去:“李峙、李特二人,因为是秦氐杂种,故此在氐人之中颇有名望,能得氐人效力,其母以无生老母为妖言惑众,此时虽死,但尸首不存,故此李氏兄弟以‘老母升天’为由进行遮掩,反而让更多的人受其蒙骗。氐人、流民,此皆蜀中之大患,李峙、李特以此为恃,我恐蜀地之乱,非一日可平啊。”
“至于李峙、李特其人,峙为兄长,虽为逆贼,但其人恢宏大器,不拘小节,能容人用人,且用人不疑,故此必能得不遂其志者效力;特为幼弟,勇猛果毅,身强力壮,披坚执锐、冲锋陷阵,足以勇冠三军。兄弟二人一母所生,自幼丧父,故此相互扶持,兄友弟悌,外人不可离间……”
张钦一边说一边看着赵和,发现赵和仍然是很专注地倾听,丝毫没有因为他夸赞李氏兄弟而生气恼怒,心中对赵和的了解更深了一层:赵和器量非凡,能容得下敌人之长,那对于自己属下的长处肯定更能容纳。
因此他话锋一转:“不过李氏兄弟有一致命缺陷,二人若是事败,必由于此。”
“请张君细细说来。”赵和应了一声。
“此二人出身草莽,擅长与底层百姓相处,却不擅长治国理政。此时蜀地既乱,无论是氐或是流民,必然深恨蜀地原先官吏,他们即便隐忍一时,此后也会向这些官吏清算。哪怕李氏兄弟模仿朝廷建制设官,凭着氐人、流民,却不可能短时间内将整个蜀地都维持住。在其前期,声势浩大,只因攻城掠地,所俘所获足以养军抚民,但待其尽得蜀地之后,北不能入汉中,东不能入巴郡,无人可掳,无粮可夺,其军资必缺。唯一之计,便是重又自民间刮取,彼时原本支持李氏兄弟之流民,与那些自诩为李氏同族的氐人,必生嫌隙,内乱既生,李氏兄弟即便勉强压制,却不可能彻底解决,亡无多日矣。”
张钦没有直接说,但实际上是向赵和献上了平蜀之策,就是控制住巴郡与汉中,如今蜀地难以自持,最多几年,必再生内乱。那时赵和既可以坐观其败,也可以派兵以加速其灭亡。
他这一套策略正是所谓的上策,上兵伐谋,只不过在他说出之后,张钦的心登的一跳。
赵和摆明的态度,分明是对他的平蜀之策极为渴望,但他所献之策,以赵和身边萧由之能,岂能想不出来?赵和正是因为对此策有些不满,所以才希望从他这里得到更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