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李春参见圣上。”
“微臣阎立本参见圣上。”
李春带着阎立本上前施礼。
“辛苦了!”杨侗目光看向阎立本,发现他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长得英俊儒雅、风度翩翩,但他皮肤黝黑,显然长年在外奔波,很有工部人的特色。
“阎爱卿!”杨侗也不知阎立本是什么官,只能以自己一直恶心的‘爱卿’称呼:“素闻你们兄弟除了工艺及建筑工程,还擅长书画,能否送我几幅画?”
大名鼎鼎、有市无价的《历代帝王图》,就是阎立本的作品。他的另一幅代表作《步辇图》,则是记录禄东赞朝见李世民的事情,现在的天下被自己搅得一塌糊涂,禄东赞早就凉了,这幅画肯定是无疾而终了。
阎立本却说道:“圣上之画栩栩如生,就跟真人一样,微臣拍马难敌。”
“我的素描画重在写字,意境皆无,跟丹青画是万万比不了的。就这么说定了,改天送几幅给我。”杨侗是自家知道自家事儿,自己这手素描也就忽悠忽悠人而已,真要论及绘画,宫中那些女文青就比自己强。
甚至初学素描的李秀宁,都有后来居上之势。
阎立本欣然道:“圣上若不嫌弃,微臣自当倾力绘制几幅。”
他是个比较纯粹的文人,虽是多才多艺,可是对文人处世之道并不精通,也很厌烦钻研上进之徒,素来推崇杨侗等武将率性而为的行事风格,虽是似粗鄙,但实则十分纯粹,加之自己甚为喜欢画画,若非杨侗是皇帝,他早就厚道求教了。这时见到画人最像人的皇帝居然也喜欢自己的画,心中甚是欣喜。
可他哪知杨侗如此热情,是惦记他的画呢?
“对了,你兄长阎立德近来有没有佳作?”杨侗有些得陇望蜀了。
“回圣上,家兄前不久绘制了一幅《古帝王图》,描绘了汉至我大隋的十二个帝王,即我大隋高祖文皇帝和汉昭帝、汉光武、魏文帝、吴大帝、蜀昭烈帝、晋武帝、陈文帝、陈废帝、陈宣帝、陈后主、周武帝。”
“……”杨侗心动了,“改天让你兄长给朕看看。”
阎立本无所谓道:“这有何妨,区区一幅画而已。若是圣上喜欢,家兄定然欢欣雀跃。”
“就这么说定了。”杨侗笑了起来,有钱都买不到的《古帝王图》,竟然被阎立本这么无所谓??
他算是看明白了,不管是虞世南、智永也好,阎立德、阎立本也罢……全都陷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障,压根就不知自己的作品的价值。
若是让这阎氏兄弟画出几十、几百幅画,这就是对民族的巨大贡献。
瞧瞧人家虞世南、智永禅师,多自觉?天天在秘书省忘我的临摹古人真迹,乐不可支的手抄孤本残卷。
只是杨侗也知道阎立本“悔以书画”的轶事典故,不敢多提,免得他满面羞愧、深以为耻的告诫子孙后代不要学画。
不过杨侗也理解阎立本为何“悔以书法”,因为这年代的文人有骨气、骨头硬,你一高兴就让人家随时随地、俯身下跪作画,你是高兴了,可对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的风骨文人而言,却是极天之辱。
阎氏兄弟传世画作之所以稀少,估计也是因为“悔以书画”之故。
他装模作样道:“阎爱卿你要记住,诗词书法只是闲暇之余的兴趣爱好,千万不能当作一辈子的事业,为国为民办实事方是好男儿。”
阎立本欣然道:“圣上言之极是,微臣也深有同感。”杨侗愕然,嘴巴一阵阵发苦。
几十、几百幅神作就这么没了?
“绘画在别的行当或许没有大用,可在工部却是不可或缺的技巧,测绘山川地理、设法宫殿桥梁,都要用到画技。”李春说道。
“李侍郎言之有理,是朕短视了。”杨侗顺坡下驴,连忙转移话题,“阎爱卿,你是建筑世家子弟,家学渊博,对这‘引黄入淮’新运河有何看法?”
阎立本是工部下属机构、水部的员外郎,官居从六品上,虽然他是一个毛毛小官,可为人相当认真,自新运河的方案下发之后,不光是考虑新运河的具体事宜,还在新运河的线路上跑来跑去;也正因认真负责,得到同样正直沉默的李春赞赏。
阎立本对这新运河也已经有了腹案,一听杨侗询问,也没寒暄,直奔主题:“圣上,请恕微臣直言,新运河路线存在巨大问题,也不合理。”
杨侗忙问:“何处不合理?”
“除了这里的三级分洪工程,余者大多不合理。”
听到这话,众人全都为之一愣。
阎立本这话,相当是全盘否决掉了这条新运河。
“说说你的理由。”杨侗神色凝重。
“请圣上稍候。”阎立本跑向自己的坐骑,从一个笔筒里抽出一卷纸,然后回到杨侗身边,递给了杨侗:“圣上,这里有两张图纸,一张是新运河的原定之图,一张是微臣所画。”
杨侗接过打开,第一张是自己制订的方案,从东平郡东阿县的安山黄河河堤至下邳良城县,与沂水汇合之后,继续南下至骆马湖,然后将骆马湖凿开,利用泗水河床奔流到淮水。
其间,与几百条河流、几十个湖泊一一打通,有了这些江河、湖泊的存在,不仅节省大量人力物力,还获得诸多水源。
再看阎立本画的路线,恰恰相反,他是逢水则避、遇湖则绕,只有遇到顺道的河流才会借用一段,然后又要开凿。
“却是为何?”杨侗煞是不解。
“圣上,微臣以为若是按照之前的方案施工,虽取得眼前之效,但后患无穷。”不待杨侗再次询问,阎立本便分析了起来:“这条新运河的使命是沟通南北,闲时运粮、战时运后,半点马虎不得。倘若我们利用湖泊为河道,不当之处极多:首先是水文,新运河这条线的各个湖泊虽然都水量充沛,但我们不能保证它们百年不变,要是遇到现在这样年景,哪怕有一处湖泊枯水,整条航线都要瘫痪;就算不瘫痪,两岸农田也因为湖水被运河排走,得不到有效灌溉,最终导致农田绝收。”
“其次是安全问题,受限于船只大小不一之故,若是小型船只不巧遇到湖面起大风浪,船毁人亡的事故毫不为奇。而且茫茫湖泊是素来受到水匪流寇青睐。我大隋反贼最多最严重的地方瓦岗、豆子岗、高鸡泊都是湖泊和沼泽遍布之地,若是大批运送物资船队,常年在湖泊穿行,几乎就是给当地水匪送粮食和财富,风险性十分高。”
“退万步来说,就算各地一直风调雨顺、湖面风平浪静。但这条航线目的是为了物资输送,那就要讲究速度。航线每个点都必须是最佳中转地,整条线路更需极度高效。倘若简单将各个湖泊连接起来,烟波浩渺的大湖也容易让人反不清楚方向,白走太多冤枉路,运输成本也节节攀升,最后这成本还会分担到购物的百姓头上。”
杨侗:“……”
阴明月:“……”
魏征:“……”
李春:“……”
“圣上,这……”阴明月小心翼翼的看着脸色通红的杨侗。
阴明月也认同了阎立本的说法,但这运河方案是丈夫搞出来的,目的是省时、省力、省财,可如今,却被批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
想必很窘迫吧?
“咳咳……阎爱卿说得有理。”杨侗不是死面子活受罪的人,虽然有些尴尬,但更多却是庆幸。
李春拱手道:“微臣作为主管水部的工部右侍郎,微臣有失察之罪,请圣上降罪。”
“今年到处都有大工程,每个工程都在和老天抢时间,你们工部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无暇兼顾全局很正常,这不怪你!”杨侗大手一挥,惺惺道:“除了三级分洪工程之外,余者尚未动工,现在修改开凿方案还来得及。”
“圣上英明。”魏征很赞赏杨侗这种知错能改的气度。
“阎爱卿,这些湖就这样作废了?弃而不用?”
“非也!”阎立本摇了摇头,“虽然用湖泊当运河航运不合理,但整条航线的大小湖泊,却是新运河运转的依靠。因为这些湖泊最重要的意义是为运河提供充足水量。但仅靠它们自然溢流显然不够,比如新运河必经的鲁郡平陆县,那里地理条件不仅恶劣,而且处于新运河的分水岭,虽然那里靠近汶水,可据微臣观察,若是新运河修好,汶水之水南流偏多,北流偏少,北段恐怕无法通行大船,必须在运河沿线依据地理形势,修筑堤坝水库,以水闸操纵整个河道水量。同时也在其他适当湖泊加筑长堤,增设长堤水闸,水涨则开闸以疏之,水消则闭闸以蓄之,运河流量必然大增。”说到这里,他指着湖中长堤,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可在运河河床中间选址,修筑多个闸门,枯水时,打开下闸门,使所有船只进入以后,将之关闭;再放打开上面闸门,增加河床水位,如此水涨船高,皆可畅通无阻。”
“好办法!”杨侗当即拍板,“这条新运河经此一改,工程浩大,就由你当设计线路,以及各处闸门。遇到什么问题,直接找我。”
“多谢圣上信任。”阎立本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