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内有伊、洛、涧、瀍、谷等数条河流交错纵横,蜿蜒盘旋,因此自古便有“五水绕洛城”之说,若是河道不加疏浚,一旦降水较多,城中必发大水。
王世充立足在洛阳多年,从不疏浚河道,也不曾遇到连连不休的暴雨,可自大隋重新定都于洛阳以后,每年都会出现数场持续多天的暴雨,与过去相比,今年雨水奇多,虽然洛阳没被淹,城内也没积水,可因为黄河暴涨,使得原定的春闱无限期的押后。
好在再大暴雨终有停,持续了十多天的倾盆大雨终是慢慢变小。
在南市东北、洛水之滨的询善坊,有个名为“姬府”的高墙深院。
这个所谓的“姬府”。其实便是荥阳郑氏设在洛阳的中枢之地。
荥阳郑氏出自姬姓,周厉王少子姬友受封郑地,是为郑桓公,桓公生武公,与晋文侯共同辅佐周平王东迁洛邑,武公十三世孙郑幽公时,郑国为韩国所灭,子孙播迁陈、宋之间,以国为氏。幽公生公子鲁,郑鲁的六世孙郑荣,号郑君,为西楚霸王项羽的部下,郑君之子郑当时,任西汉大司农,始居荥阳,为荥阳郑氏始祖。但真正让荥阳郑氏崛起的却是北魏建威将军、汝阴太守郑晔,郑晔生有七个儿子,分别是长子郑白麟、次子郑小白、三子郑叔夜、四子郑洞林、五子郑归藏、六子郑连山、少子郑幼麟,因号‘七房郑氏’。
“七房郑氏”以小白房规模最大,历来人才辈出,郑氏也一直以小白房之首统御各全族,
北周之时,郑氏出了中书令郑孝穆为首的诸多官员,他的儿子郑译,因与杨坚有同窗之谊,杨坚为大丞相后,以郑译兼任天官都府司会,总管六府诸事。杨坚对郑译言无不从,赏赐的玉帛不计其数。只是郑译生性浅薄、不管政务,但贪赃求货。杨坚因他有定策之功,不忍心废掉他、放逐他,建国之后给他的赏赐很多,并且郑译为沛国公、隆岐二州刺史;又封他的长子郑元璹为城皋郡公、次子郑元珣为永安男爵,追赠郑译的父亲和亡兄为刺史。也因位高权重,成了荥阳郑氏的家主;然,后来又触怒了杨坚,忍无可忍之下,将他削职为民。
不过其子郑元璹、郑元珣、郑元理、郑元琮仍受重用,尤其是他的侄子郑善果,历任兵部、户部、工部尚书,只是除了不太有名,且一直经营家族的郑元琮之外,余者都已成了唐朝之臣,此为明,要与隋朝“和解”的也是这些人;而郑元琮为首的则是郑氏的暗势力,以及商业之类的产业;为免遭到朝廷打击,复起‘姬’这古姓,并更名为姬琮。
不过近来,令郑元琮烦恼的事情比较多,暴雨带来的险情,对所有人的产业都有影响,要是以前,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杨侗开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先例之后,王世充、窦建德、徐圆朗、李密、李渊等诸侯先后效仿,先对世家门阀口诛笔伐,然后顺“民意”将各个世家门阀血腥洗清,以各个世家门阀积世之财养军,在这其中,荥阳郑氏在中原的产业也先后王世充、李密洗劫一空,在李唐当年发动东征之战时,杨侗和李密也达成了和解密约,就在李密南撤、隋军未动的时候,荥阳出现势力空缺期,几支不知是官是匪的乱兵将荥阳狠狠的蹂躏了一番,连带荥阳郑氏祖宅都被烧成焦土,死在乱兵手中的郑氏子弟多不胜数,致使左右逢源的荥阳郑氏与二崔、二李、卢、王、高、裴等大族一样,损失惨重,死伤无数。
此时的姬府的花园之中。
荷花池已经长出了翠绿的叶子,池畔凉亭早有仆人准备好了炭炉泥壶。
雨丝把连绵的楼台屋宇落得凄清、静谧,仿若江南水乡一般,天地间除了风雨声和红泥小火炉上水壶咕嘟咕嘟的声外,没有任何声响。
侍女仆人都被远远打发,凉亭之中,只有郑元琮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对坐,此老年事虽高,身板儿却异常挺拔魁梧。
郑元琮年过五旬,身穿一袭蓝色文士服,在风雨中纹丝不动,显得温文尔雅、气度俨然。
在他对面的是老人是范阳卢氏家主卢豫。
卢氏在在战乱初期,通过卢明月获得了不少的好处,可河北是最乱的地方,他们扶持起来的卢明月鼎盛一时,却也得罪了太多势力,当他败走南方,河北局势就慢慢的失去控制,也令背后支持卢明月的卢氏成了乱匪眼中肥肉,各处庄园都遭到掠夺洗劫,此后河北安定,杨侗不仅不让他们回归,反而将他们的土地分给了百姓,使卢氏在河北的明势力一扫而空,此后同样受到王世充、李密、李渊的打击,情况跟郑氏差不多了。
世家门阀虽然都有悠久的历史,但大多兴盛于魏晋南北朝。
在这南北分裂的几百年间,世家门阀都是左右朝廷庙宇的存在,甚至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情况出现,但历代势力、历朝君王都以大统一为主要目的,是以只能对世家门阀妥协妥协再妥协。那些乱世君王在意的是无法平衡,作用和价值也是平衡,平衡各方势力,使各方势力倚仗、附从他们,他们才能施号发令。而世家门阀为主的各方势力,为了博得更多权利,也只好遵从于君王,最终在战争、政斗中仗大自身。
及至隋文帝,完成了统一大业,便由外转内,开始消弱世家门阀对朝堂的掌控,一方面大改官制,推出官员规避本郡制、任满换地制,另一方面又推广文教,本意就是让天下贫寒百姓学到知识,武帝推广的科举考功名之制,目的都是打破世家门阀对文化和官员的垄断。
但文教非短期可见成效、科举制也不完善、官吏任命之权被世家门阀把持等等缘故,故而,科举考出来的寒士,反而受到世家门阀联姻、权利、官职等方式诱惑,成了世家门阀的外围势力,杨侗则是进一步发展,借战乱将旧规则通通打击干净,使文教、科举制、规避本郡制、任满换地制得以真正的执行。
可以说,三代帝王的的文治,其实是一脉相承,步步为营,逼得世家门阀无从反击。
更可怕的是现在这个皇帝不仅好杀、好战,而且有耐心,他不像杨广那样,在朝堂构架皆为世家门阀掌控的情况下,罔顾事实的将各种对世家门阀不利的政令推广,而是先把中枢清理干净,才将政令一点一点的推广到自己掌握的地盘上,并不急于对外扩张,显得很小心、稳健;他这么做,既夯实了根基,又令各路诸侯在战争中自我消弱,当他再战之时,敌方势力已经小得可怜。
这道理,在坐的两人都懂,也明白各路诸侯之败,实则是自我消耗过度,便宜了杨侗。要是他们联合起来,与大隋对干,今之大隋即便是赢了,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强盛,可只要是人,就有私心。
这也是李渊抗隋联盟难以落到实处的根本原因,毕竟他这个发起人,都在算计他人、利用他人,李密等人怎敢相信?
而以前相互依仗、相互暗斗的郑氏、卢氏,之所以能够坐到一起,联手瓜分朝廷之粮,实则是吃了教训,这才搁置争议、共同复兴,目标一致的相互依存,企图借力彼此,将自己的人慢慢提升上来,然后又通过自己的地位,提拔其他适合人选。
这实际上,也是郑、卢二氏在相互妥协,共同发展,较比诸侯,有千年辉煌的郑、卢更懂得怎么合作。
同样的处境、同样急于复兴的两大高门,理所当然的凑到了一起,某种意义上说,白马仓之粮实为两家暗商所盗。事实上,两家所盗之粮,卖给李密、李渊的并不多,一是大隋对边境控制极严,二是利润较薄,所以通过卢氏北方建立的商道关系,卖给了突厥、高句丽等国,换回大量皮毛、珍宝、药材。
他们想要恢复昔日荣耀,首先要有很多很多钱,否则会严重影响到他们的大计,即便没有人背叛,也会因为得不到相应回报而阳奉阴违、分崩离析,使一番撼世雷霆,洒到实处也成了毛毛细雨,令他的谋划难以通达。
本来,还能通过时禹和那贪婪的仓令,继续盗取白马仓之粮,可是暴雨不但使商船难行,也令盗粮之举有了暴露的风险。
一旦朝廷对白马仓有上风吹草动,只好让时禹一家子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区区一个县令,跟复兴大业根本没可比性,牺牲了,也无所谓,只是让郑、卢二氏遗憾的是郑氏会因此失去谋财之契机。
郑元琮提起火炉上的水壶,洗茶、泡茶、分茶,动作熟练,仪态优雅。
他端起茶杯,看了看晶莹翠绿的茶汤,轻轻啜了一口,一股茶香萦绕在口齿之间,清新甘醇,说道:“那暴君多少是做了一件雅事,这清新隽永的茶汤,较之以往融汇百味的煎茶的确倍增雅致,平淡之中露着隽永,恍如人生啊。”
“如果抛开这些东西,元琮觉得皇帝如何?”卢豫问道。
“粗鲁野蛮、霸道嗜杀,但却有人主之象!”郑元琮又喝了口茶,说道:“其性格之刚强、之霸道,单看当初其血洗太原王氏、太原温氏、河东裴氏便可见一斑,听说他当初在洛阳当留守的时候,便是遭到元文都、卢楚、韦津、段达、云定兴等世家子弟背叛,并被大家戏耍得团团转,因此对世家带着一股浓烈仇恨。”
“我们世家大族的存在,本身是破坏平衡的存在;家国天下,是我们的处世原则,先有家、次有国、后有民,在这三个前提之下,才会想到君主;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所以出仕子弟在行事之时,会偏向自己家族;无形中败坏了法纪,剥夺许多原属于百姓的利益,从而使公平、公正成了一个笑话。另外,世家不但掌握了大量钱粮、人口,更掌握了舆论和史籍,一个人好是不好,全由我们说了算,这对一个帝王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当卢豫听到“舆论”二字,手中的茶杯“啪”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刚才还神采飞扬卢豫不断发抖。
“卢公,您怎么了?”郑元琮吓了一跳。
“老朽没事,让元琮见笑了!”卢豫摇了摇头,说道:“我从‘舆论’二字,想到《半月谈》,皇帝如今有了《半月谈》这个大杀器,一人好是不好,岂非由他说了算?以他对大隋的掌控力,要铲除任何一个人、一个世家,都易如反掌,如果皇帝有充分理由,以及可以堵悠悠众口的借口,他绝对在《半月谈》上广而告之,然后利用这个难得机会,将某个人、某个世家极尽能事的抹黑,让其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郑元琮身子一颤,额头上冷汗涔涔,嘴唇嚅动了两下,突然有些失庞的站了起来:“这么说来,时禹不能留了…他原是我郑氏门徒,却忘恩负义,不再遵从命令,受到挟持才答应我们要求,盗取白马之粮,若是白马之粮为人所知,他必然成为第一个囚徒…他对我们心怀怨恨,一定毫不犹豫的将我们招供出来,若是我们卖粮给李渊、李密,突厥、高句丽的消息为暴君所知,‘通敌叛国’之罪名自然是少不了了,《半月谈》定会第一时间刊登。”
卢豫脸色苍白的微微点头,“皇帝杀不光郑氏、卢氏子弟,哪怕改朝换代也灭不了枝繁叶茂的两大士族,可要是天下人视我二族如寇仇,二族就真的要被连根拔起了。”
时禹不得不死,否则郑、卢二氏要是被冠以“通敌叛国”罪名,就算杨侗找不到他们这些暗中势力,无法按照叛国罪对二氏夷灭三族,但这名声却是他们不能背负的。
传承千年的簪缨士族若是背负这样一个罪名,便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尘埃,遭受比灭族还要惨痛的打击。有隋一朝必将面临朝野上下打击,被国人厌恶抛弃。
以前通信不便,或许不怕,但现在廉价纸张满天飞,《半月谈》更是发行天下,若先向天下公布,再以史书刊载,后再定上奸佞榜,那么,两氏便世世代代成为人们心中的汉奸。
此等局势之下,不要说恢复元气,便是隐姓埋名的子弟连本姓都不敢用,长此以往,哪还有什么荥阳郑氏、范阳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