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略带诧异地看着乞儿。
她以为以乞儿先前的言行应该没受过教育。。。长期混迹市井耳濡目染才学了一口“口吐芬芳”的本事但从乞儿不卑不亢的神态以及那两句话来看她的判断有误。
“无礼冲撞这件事好说念你年幼孤苦还被关了足足六日想来也吃教训了便就此揭过。只是你说我替你一家报仇雪恨又从何说起?”沈棠故作茫然不知。
“小民一家被张氏所害……”乞儿说到这里顿了顿眼含热泪“倘若不是沈君小民怕是死也看不到他们一家遭报应……因此在小民眼中沈君便是小民一家的恩人。”
沈棠缓和脸色:“不哭慢慢说来。”
她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也不会宽慰哭泣的小女孩儿但让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冲着自己哭沈棠也狠不下心。于是眼神示意小吏取来席垫让乞儿能坐下来慢慢说。
乞儿双足冻疮有些严重。
踝部关节肿胀皮肤开裂。
室内温度又比室外暖乞儿稍微一动便觉得蚀骨痒意和疼痛从双足顺着她的腿爬上全身不过乞儿忍耐力十足蹙眉也不蹙一下。她忍着关节疼痛和肢体僵硬的不适努力板正脊梁让自己看着更加端庄体面。
沈棠神色温和地倾听乞儿的遭遇。
说来也是巧合。
乞儿一家的案子沈棠看过还是高台审理七家地头蛇第一个案件记忆格外深刻。
张氏管事刁某诬赖寡妇的儿子偷吃一只“战功赫赫”的斗鸡逼得寡妇用刀子生剖儿腹证明清白随即又以寡妇残杀幼子为由迫害寡妇笞刑五十成了舂米女奴。
眼前的乞儿应该是唯一的幸存者。
沈棠看着乞儿生满冻疮的双手手指关节肿胀难以灵活弯曲再想想那日看到的双足情况猜测乞儿在外流浪求生时间并不短:“可我看卷宗你的阿翁阿婆应该健在?”
还是说这对老夫妻也没了?
乞儿真正家破人亡不得不流浪?
谁知听到“阿翁阿婆”四个字乞儿双眸竟然流露出彻骨森冷的恨意情绪激动到不顾双手的疼痛紧攥成拳。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在沈君面前失态但毕竟还太年幼。
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沈棠便问:“是有其他苦衷?”
乞儿忍下眼眶翻滚的湿润雾气。
双唇嚅嗫似乎在天人交战之中。
沈棠也不催促等乞儿自己开口。
没多会儿便听乞儿几乎从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淬毒之言。
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惊人的恨意。
“即便沈君会将小民打出去小民、小民也要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对面善心毒烂心肠的狗男女绝非小民阿翁阿婆!”
沈棠听闻顿时来了精神。
她的反应也不是乞儿以为的震怒反而是一脸好奇地追问:“这其中是有什么内情?你是被人拐卖来此的?不用怕若真是如此吾必会为你讨一个公道。”
一时间各种词汇蹦出脑海。
这下轮到乞儿懵了。
她止住口眼神有几分闪躲。
乞儿双手搁在膝上紧张地抓着粗布裙摆——沈君误以为她辱骂“阿翁阿婆”是因为跟“阿翁阿婆”没血缘关系而实际上不是。
乞儿与他们之间的确是血缘至亲。
闹明白这点沈棠疑惑道:“那他们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让你这般痛恨?”
乞儿正害怕地垂首等待“判决”。
谁料沈棠的回应会这般温和。
她蓦地抬起头看着沈棠的眼神又一次被热泪占满:“沈君、沈君明鉴……”
这里面的故事并不复杂。
的确是有人被卖不过被卖的人不是乞儿而是她的亲生母亲——那个寡妇。
寡妇的娘家在她及笄之前落魄了家产全部变卖曾经在闺中无忧无虑的少女被迫扛起家庭的重担靠着贩卖织品、绣品、替人抄书为生。生活清苦但还过得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一日外出归家路上被拐骗打昏。
醒来已经远离家乡地界她被高价贩卖给一个深山小村的父兄三人当【共】、【妻】为这一家男人延续血脉。寡妇自然不肯就范她抓准机会就打掉生父不详的孩子。
这一家人对她动辄打骂。
僵持了三年将其转手卖掉。
下个买家就是乞儿的阿翁阿婆。
寡妇仍旧不肯认命。
奈何她神智不太清楚再加上乞儿的父亲虽痴傻却不像之前那家对她动辄打骂公婆还时时刻刻盯着她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待寡妇逐渐恢复理智孩子生了俩。
寡妇放不下挂念的父母拜托去老家做生意的商贾帮忙打听消息却得知父母已经病逝多年。她现在就是无根的浮萍除了待在河尹别无选择寡妇只得选择认命。
没几年男人服役重病没了。
寡妇只能年纪轻轻带着两个孩子辛苦谋生忍受公婆时不时的攻讦咒骂、街坊邻里不知从何处知道她的过去逮着机会就辱骂耻笑于她族亲也以她为耻辱。
若非寡妇认得几个字能为村中孩童开蒙寡妇和两个孩子早已没容身之地。
之后发生的事情沈棠也知道了。
寡妇儿子被张家管事刁某诬赖偷鸡寡妇平静或者说压抑多年的情绪彻底爆发神智不清的她亲手剖开儿子的肚子。之后被笞刑判舂米女奴没俩月选择自戕。
沈棠安静倾听乞儿说的这段血泪故事心下震荡但她有一事不解——乞儿对她阿翁阿婆的恨意似乎还超过了仇人一家。
寡妇被判舂米之后乞儿作为唯一一缕血脉待遇不说怎么好也不至于太差吧?
但看乞儿模样她过得不好。
“略卖阿娘的人贩夫妇……正是我那两位阿……阿翁阿婆……”乞儿略有些艰难地喊出那两个称呼眼底仍旧涌动着恨意。
原来寡妇在第一家三年无所出怎么打骂都不肯服软彻底惹恼了那家父兄三人。他们找上卖给他们“货物”人犯嚷嚷着要退货不退货就报官将他们抓了。
一番胡搅蛮缠只得答应。
正好家中的痴傻儿子还没媳妇寡妇被折磨三年竟然还保留六七分姿色可见天生底子有多好半推半就给“换货”。那家父兄三人乐滋滋带着能生崽的新媳妇回去了。
寡妇对抓自己的人贩印象极其模糊也是那一次刁某惹事寡妇被逼入绝境才突然想起来“公婆”的真实身份和嘴脸。种种因素叠加寡妇才干出了生剖儿腹的举动。
她想给世人证明的何止是“儿子不曾偷吃斗鸡”的清白还有她自己的清白。
乞儿低垂着头声音带着几分飘忽和模糊:“阿娘其实还想杀小民的……”
只是她躲起来了。
阿娘也发现她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