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脸上带着微笑,眼眸却是愈发空落,她已等待了一年,却什么也没有等到,今日听了仙楼楼主说她小时候的故事,小禾才恍然明白,原来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但小白祝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巫幼禾姐姐很厉害,所以也相信她的话,用力点头。
仙楼外飘着雪。
雪地上满是白祝与麒麟追逐的脚印,那些奇珍异朵四季常在,全然不惧风雪,斑斓娇艳。
仙楼是师尊的地盘,这些里的风晴雨雪皆与她的心意有关,师尊说话时始终带着柔媚的笑容,但这满楼的白雪却是如此欲盖弥彰。
小禾知道,总有一日,她也要走出自己心中的冰雪,前往那座命运中的雪山。
这也是她不愿拜入仙楼门下,决意离去的原因。
小禾与她们同去小凉亭中,一道饮了最后一场离别的酒。
亭在崖边,这里是可供看花赏雪的绝妙之境,极目远眺时,若眼力足够好,还能看见巍峨神山上布局规整的建筑。楚妙与师尊坐在一起,先前还吵着架的她们一下子和谐了起来,变回了情同手足的姐妹,小禾则有些拘谨地坐在边上,一绺绺理着自己被风吹乱的雪发。
以剑划开酒封,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扉,这是在梅花树下埋了百年的酒,它的香气如此醇厚,入口却是清冽的。
小禾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之后一饮而尽。
小时候她体寒,姑姑常常逼着她喝酒,那时候她喝的酒里都会混杂凶妖的内丹,酒过咽喉如刀割,故而她始终不觉得饮酒是什么美事,反倒觉得是种惩罚,直到今日她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美酒,只是……这美酒饮多了,反倒又让她觉得,不如她小时候所饮的烈酒那般回味悠长了。
有些东西就是如此,它或许本身不那么好,但它埋在记忆深处,随着成长无声地发酵,待偶尔忆起,才惊讶地发现它已如此无可替代。
‘不胜酒力’的小禾旁若无人地喝着酒,喝了不知多少杯,才终于有些醉醺醺。她神色迷离,向着身侧望去,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身侧却只有庭外探出的梅枝。
酒顷刻醒了。
她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望向了楼主与楚妙。
喝酒之前,这两位女子皆吹嘘自己酒量如何好,但待小禾小酌片刻缓过神来时,发现师尊已趴在玉石桌案上醉倒了,楚妙也没好到哪里去,她脸颊酡红,浑身酒气,媚眼如丝地望着小禾,“你看,你家师尊酒力这么差还敢说大话,这般德行,也不知怎么捡到这么多乖徒弟的。”
“我没有拜师。”小禾辩解了一句。
“你在胡说什么呢?小白祝,快给我倒酒,要不然姐姐就拿你下酒。”楚妙强自镇定道。
小禾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她们才是这小凉亭里真正的小姑娘。
楚妙未来得及等到小禾倒酒,便也醉醺醺地倒下,躺在了师尊的身上。
酒意正浓,师尊遮蔽容颜的轻纱也终于淡去,原本略显模糊的仙颜终于清晰地浮现。
白雪吹卷,云海如湖,日光被团簇的云遮蔽,照入亭中时薄如月的清辉。
师尊的面容如此年轻,看上去依旧像是个十八九岁的姐姐,她的仙靥是极美,澄净无瑕,纯洁冰冷,仿佛是鸿蒙初判后天地间的第一片雪,连魂魄都是晶莹的,而那头乌黑的长发如万古低垂的虚空,泛着淡而神秘的幽香,她体态颀长,身躯亦似软玉塑就,尤其是那双玉腿,修长笔直得不像话,而她即使穿着偏厚的裘衣,也难掩身材的傲人。
小禾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长发,心中更感孤单。
她看着亭外忽急忽缓的雪,将火炉上的小酒壶拿到了面前,倒光了其中最后的酒,她饮了一半,心忽地一动,不自觉将酒杯放下,目光望向了亭外,亭外云间恰有成群结队的仙鹤掠过,她失神地看了很久,再放下酒杯时杯中的温酒已凝成了冰。
冰天雪地里,小禾迈入了元赤境中。
她缓缓起身,裹着红氅走过了雪地,临别之际,师尊的话语忽然在身后响起,“你体内没有白凰之血。”
“什么?”小禾吃惊。
“你体内的血,是龙血。”师尊说完这句,又醉醺醺地别过了头去。
小禾纤细的身影立在雪地里,不确定这位仙楼楼主是不是在说醉话,她立了一会儿,也不见她继续说话,便独自一人走下了山去。
山下,小禾于秋林间遇到了楚映婵。
楚映婵侧坐鹿上,白衣胜雪,青丝垂落,姣好的身子清瘦了几分,唯神色未改,静若秋月。
楚映婵看得出来小禾刚刚破境。
她仙人境第二重时,小禾不过玄紫境,如今她元赤境,小禾也已是元赤境,师尊是十六岁的仙人,弄不好这位雪发少女能够更早,若说心中没有失落是假的,但这一年的清修令楚映婵更加淡然,她看着小禾,眸中也未见妒意,只是说:“我送送你。”
“好。”小禾也未拒绝。
楚映婵自鹿上下来,牵鹿与小禾并行。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她们只在路过一片野草地时折了些野菊花,凑成了两束,握在手中。
今日是三百年前的碎墙之日,城根下放满了鲜花,墙壁前亦站满了,人们按照习俗在这一天来这里祷告,祈求平安。
小禾与楚映婵亦将摘来的野菊花放到这里,一同对着墙为已死之前祈祷。
她们在城门边分别了。
“你还欠我一场比试。”小禾说。
“嗯,你随时来寻我便是。”楚映婵说。
“你这样死气沉沉的,揍了你也没劲,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神气一些。”小禾冷冷道。
楚映婵点头答应,又问:“你打算去哪里?”
“北边。”小禾说:“传说那里有一座雪山,我想去找找看。”
这是她们最后的对话,两位少女就此别过。
小禾临走之时亦有些担忧,害怕自己前脚刚走,后脚林守溪就寻来了,但她又笑着摇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自己又在痴心妄想了。
神山之上,师尊与楚妙已然酒醒。
“同去神墙么?”楚妙问。
这是她们每年都要做的事。
“今日便让小辈代劳吧,我……还有其他事。”师尊说。
“其他事?”楚妙诧异地问:“还能有什么事?”
“我要去取回我的剑。”
“湛宫?”
“嗯。”
回到这个世界以后,她曾数次占卜过湛宫的下落,从未得到过结果,湛宫似是被什么东西……遮蔽了,但就在昨夜,她终于算清了它的位置。
是该去一趟了。
自己的乖徒儿应该也在那里。
“当年你拔出那柄剑的模样我现在都还记得,真是……可爱啊。”楚妙笑着回忆。
“当然,那是我的剑,除了我钦定的徒儿唯有我可以将它拔出。”师尊骄傲地说。
千年之前,神秘的黑裙小姐于墙外借剑,一剑斩断了时空魔神的过去,一剑切断了时空魔神的未来,被两剑斩为三截的魔神就此牢牢被困于当下,成为了剑下的困兽,自那之后上千年,这柄剑固守其骄傲,始终不愿再被拔出,直至后来神山之人从倾塌的家族中寻出这柄剑,作为遗物送来云空山时,她双手持握剑柄,猛地一拉,让人们时隔千年后再次见到了它如镜的刃。
但她再未通过这柄剑联系上师父。
仿佛随着剑的抽出,剑上联系着的时空也随之断裂了,于是故事就永远地停留在了第六日的黄昏。
“吾道不孤……”师尊轻轻开口,神色茫然。
“你说什么?”楚妙没有听清。
“没什么。”师尊自嘲似地笑了笑,她对楚妙说:“你女儿要回来了,好好陪陪她吧,以后与她说话耐心些,莫要太过心急,免得又将她气走了。还有……”
“顺便帮我照顾白祝。”
在墙后面偷听的白祝连忙探出脑袋,大喊:“白祝能照顾好自己,无需劳烦楚姐姐。”
说完之后掉头就跑,躲到楚妙找不到的地方去。
师尊看着那小白萝卜,哑然失笑。
“再会。”她对楚妙说。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地里,连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漫天白雪,天很快晴了,山上银亮一片。
楚妙迷离的醉眼望着亭外的冰雪世界,恍惚了许久才轻轻开口:
“再会,宫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