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有许多大修士直接选择散尽修为,化凡而去。
小颂无法解答宫盈的迷惘。
只是在一同吃饭的时候,他问:“师姐还会继续修行下去吗?”
“当然。”宫盈没有任何犹豫:“已走到这一步,总要走下去,大道之行自古寂寞,我又何必矫情?迷茫与彷徨只是暂时的,它们是火,会烧去我道心的杂质,让它变得更加清澈……我喜欢修道。”
宫盈的眼神重新坚毅,说到这里,她注视小颂,问:“你呢?你喜欢修行吗?”
小颂嘴唇颤了颤,他只说:“我会陪师姐一同修行的。”
宫盈笑了笑,伸出拳头,说:“那好,我们比一比,谁先叩开人神境的关隘。”
“好啊。”小颂伸出拳头,与她碰了碰。
今日,宫盈又喝了大醉。
如少年时一样,小颂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等师姐醒来。
之后又是漫长的岁月。
直到那命中注定的一天真正到来。
那日,师父将她唤到了身边,宫盈到时,包括小颂在内的九个人正静静地等待着她。
师父将一篇古旧的文稿摊在他们面前。
宫盈辨认许久,才认出,这是百年之前她与众人在那处遗迹的墙壁上抄录下来的字,这百年里,主攻古文字方面的修道者从未放弃这方面的研究,耗费百年,他们终于完整地破解了这些文字。
这些文字的内容倒并不复杂。
它们是由某一种生灵书写的,这些生灵是从极北之地来的,它们跋涉过大地,想要寻找新的家园,却在那片遗迹处遭到了可怕的攻击,殒命之前,它们将一切都写在了墙壁上。
这些文字原本是写给它们的同伴看的。
它们的同伴来自极北的冰雪,来自一个未知的国度,修道者将它译为‘真国’。
如果记载为真,那么,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很有可能还存在着一个如神山之境般的地方,那个地方,也有智慧生灵在栖居,它们同样拥有文字与文明。
修道者通过它们记载的行进路线,倒推出了真国的所在。
这一发现意义重大。
关于真国的探索,立刻提上了日程。
师父挑选了十位先行者,这十位修道者中,除了领队的是人神境的大修士以外,其他所有人都是仙人境或者半步人神的天才,他们中的许多都已厌倦了枯燥乏味的修道,对于机缘有着极强烈的渴望。
宫盈与小颂都没有拒绝这次历险。
这次寻找真国的北方极地之行谋划了许久,宗门为他们准备了大量的法器与食物,法器种类丰富,有足以轰碎大山的法丸,有可以相隔千里对话的银钟,其中,飞行、遁地、辟水、储物之类的法宝更是应有尽有。
他们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出发的。
领队的人神境大修士名为荀楼,他板着脸,一路上沉默寡言,只有在妖邪祟物袭击他们的时候才会出剑。
这支由仙人组成的队伍飞速穿越茫茫荒原。
沿途畅通无阻。
他们境界太高,哪怕是灾神遇见他们,也不得不避让开来,除了龙尸与邪神,几乎没有东西可以真正威胁到他们生命。
过去,修道者不是没有想过探索这个世界。
真正拦住他们的不是这片妖魔横生的荒原,而是荒原之外屏障般的雪峰,雪峰连绵无际,根本看不到尽头,也没有一丝一毫生命残留的痕迹,哪怕是人神境的修仙者,看到这如海的雪峰,也会望而却步。
一路上,除了小颂之外,宫盈很少和其他人说话。
其他人若无要紧的事,也不会去和宫盈与小颂交流,原因无他,只因其他八个人都是仙来者的血脉,从小的家族教养里,他们都是生来血脉纯净的尊贵之人,若非当年祖师强行干预,时至今日,壤生者们恐怕还和千年前一样,是仙来者的奴隶。
祖师干预之前,仙来者对于壤生者的压迫太甚,还引发过一场规模极大时间极长的暴乱。
这场暴乱足足死了数十万人,这对于当时本就百废待兴的人族而言无疑是惨痛的创伤,故而祖师才拟定律令,抹除仙来者与壤生者的差别,将人人生而平等规则写在了他的遗蜕里。
可即便这样,作为最初追随皇帝征战的仙来者,他们依旧有着极大的孤傲,发自内心地看不起这些土生土长的凡民,哪怕凡民中飞出过无数凤凰。
这个十人小队里,其实有数位男修暗暗喜欢宫盈,但碍于家族的规训,他们最终表现出来的,只能是傲慢与不屑。
宫盈对他们更加不屑。
当然,这种分歧只是暗流,在面对敌人之时,他们的表现是团结的。
雪山之后还是雪山,冰原之后还是冰原。
白色的世界像是没有尽头。
在长达一个月的行进之后,古文中记载的广袤冰海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一片死海,海水极咸,看不到任何生灵存在的痕迹,他们从宝囊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渡海之舟,大舟很快拼接完毕,众人将它拖入海中,开启了这段漫长的泅渡。
巨舟驶过冰洋。
没有海兽,没有风暴,白色的海水连接着白色的天空,他们像是在天与海挤出的狭道内前进,云与水镜面般翻滚不休,指向无止境的苍茫神秘之处。
半个月后。
海天之间再度泛起了雪山的轮廓。
在登上那片海岸之后,诡异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了。
上岸之后,他们很快有了第一个分歧——到底哪边是北方。
十个人的方向感颠倒了过来,他们指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都声称那才是北方。
天空中看不见日月星斗,司南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干扰,出现了错乱,两拨人因为到底哪边是北方而争执不下,迟迟无法进发。
最终,他们决定放下争执,人分两队,按各自认可的方向去走,期间,他们用银钟进行交流。
宫盈与小颂没有反对。
他们的方向是一致的,与他们同行的人里,还有那位人神境的大修士荀楼。
一开始,两队人之间的联系还很顺畅,但随着距离渐渐地拉远,银钟的勾连变得时有时无,传来的声音也越来越模湖,三天之后,两队人的联系彻底被风雪切断。
荀楼对此倒是并不上心,当时他认为,这个方向的分歧只是大地母神给他们开的玩笑而已,最终,他们定会殊途同归,在终点相遇。
后来,宫盈每每回想起荀楼这番话,都忍不住苦笑——修仙者在鸟语花香的神山仙境待了太久,竟认为大地对生灵是善意的。
除了方向之外,这一路上,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多。
有关颜色,有关声音,有关嗅觉……同一个东西,不同的人对它的观感截然不同,黑白颠倒,吵闹不分,香臭混淆,世界变得越来越可疑,到了后来,周围的一切都在人的感知中扭曲了,一个人眼中最平平无奇的石头,在另一个眼中,极有可能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他们尝试摧毁周围的一切,却无济于事。
队伍的行进越来越慢。
这片充满了欺骗的雪峡沼泽般拖住了他们的脚步,每个人都相信自己看到的才是真实的,甚至有人扬言得到了神启,抓起一捧捧雪往嘴巴里塞,像是在吞服灵丹妙药,许多人一起按都按不住。
这样的事越来越多。
境界越是低微的,也越容易被这个世界欺骗、蛊惑,但他们毕竟是修道者,意志力总算是坚韧的,在消耗了大量的法宝与食物之后,他们走出了那片峡谷,走出去后,他们回首望去,才发现,他们眼中清明一片的峡谷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白雾。
没有人再有精力去探究这些白雾的源头,他们继续向前走。
雪原中矗立着许许多多的冰树,这些冰树上,无一例外倒吊着尸体,这些尸体干枯丑陋,像是结了茧的蝙蝠。
这片死寂雪林的尽头,竟放置着几座凋饰精美的冰棺。
冰棺不多不少,正好五座,他们竖在雪地里,像是驻足等待的人。
宫盈走到冰棺材前,大吃一惊,因为她发现,冰棺材中,赫然躺着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很快,宫盈就意识到,这只是虚惊一场,这冰棺的表面平滑如镜,恰好映照出了她的身影罢了。
可饶是如此,宫盈依旧感到了不祥。
果不其然,很快,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发生了。
他们踏上了下一片雪原。
雪原看上去平平无奇,可他们走到中间之后,这片坚实的雪原竟开始如流沙般流动起来,所有人的脚都被雪黏住,无法抽出,任由这些沙子般的雪将他们裹挟,朝着冰雪旋涡的中心裹去。
唯一挣脱束缚的是荀楼。
荀楼在挣脱束缚之后,不忘救人,他只有两只手,所以只能救两个人,他将另外两名仙来者抓住,拎起,掠过这片有着诡异黏性的流沙雪地,掠上了另一旁的冰崖。
他还想去救人。
可当他回过头时,宫盈与小颂已被流雪给吞没。
旋涡状的流雪将宫盈与小颂卷入了一片漆黑的冰窟里,冰窟巨大,却是一座密闭的囚笼,根本没有出口,这座囚笼里,堆积着无数干枯的尸体,它们与宫盈和小颂一样,都是被这片陷阱般的雪地俘获的生命。
宫盈与小颂认不出这些尸体是什么,它们像是被污染了的人,脚上无一例外地带着镣铐。
接下来的七天里,他们都是在这座冰窟里度过的。
他们的储物戒指早在汹涌的流雪中遗失,食物与水的短缺在这等严寒的地方是致命的,宫盈本以为她要死在这里,但她没想到,事情在第七天迎来了转机。
第七天的时候,他们阴差阳错之下找到了这扇牢笼的门。
牢笼的门是一块钢板,厚重而巨大,宫盈尝试了数次,却只能撼动它,却无法打开它。
“如果我能抵达人神境,或许就能打破这扇门了。”宫盈遗憾地说。
小颂第一次没接师姐的话。
他沉默了半晌,开始打坐。
一天一夜的打坐之后,小颂站了起来,他的气质陡然变了,变得更加缥缈出尘,深不可测。
宫盈被这一幕震住。
小颂站在她面前,温柔地问:“师姐,你还记得你当年问我的问题吗?你问我,喜不喜欢修仙。”
“我是不喜欢的。”小颂平静地说:“我不喜欢修仙,但师姐喜欢,所以我也必须修仙,如果不修仙,那每次等你出关,都要十年、二十年,看不到师姐的日子,我本就度日如年,又如何能忍受一个又一个十年的等待呢?等待师姐太过煎熬,所以我也只能修仙……哪怕,我恨透了它。”
“我原本想等师姐破境之后再破境的,但……”
小颂深吸了一口气,沉肩坠肘,将拳头收至腰间,然后对着这扇铁门勐地砸出,十拳之后,铁门轰然坍塌。
光照入了这间幽闭万年的牢笼。
也将小颂苍白的衣袍笼罩。
宫颂静立良久,他回首望去时,一袭青裙的师姐已泪流满面。
……
(说好要写大章的……失败了,这章太少了,等会再加更一章,把笔记内容全部写完,别等,早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