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第463章 风雨行(3)
“陛下现在外面都说有人要造反陛下知道吗?”偏殿上舞蹈间隙皇后忽然开口。
出乎意料皇帝居然没有生气他在座中沉吟片刻然后捻着案上鲜花花瓣戏谑来问:“皇后不是亲口说朕心情不好不要拿一些不实的传言打扰朕吗?”
这话当然不是胡说。
上一次皇后身边女官从黜龙贼那里被释放过来思来想去怎么想怎么觉得黜龙贼有点不像是寻常贼寇再加上她们到底比江都这里的人晚了许久才到发现江都这里根本不晓得外面是什么局面不免忧心忡忡想做汇报皇后也同意了。
但结果就是那个去见皇帝的女官直接以“妖言惑众”的罪过被斩首。
皇后也只好对其余女官说:“圣人心情不好不要去做打扰。”
从此江都这里的内侍与宫人就无人再于皇帝面前说任何外界的负面消息了……遑论造反。
“因为此一时彼一时此一事彼一事。”皇后丝毫不慌只是认真来言。
“哦?”皇帝状若惊异。
“当初说的是外面盗贼如何厉害现在说的是江都周边的禁军;当初说那些是希望陛下振作起来重定天下现在说这个是怕祸起肘腋若不提防则江都安危、陛下安危都不好说。”皇后言辞诚恳。
皇帝不由来笑却给了皇后面子直接放开花瓣向外喊人:“当值的是谁?”
早已经大汗淋漓的张虔达狼狈转入殿内扑通跪倒叩首:“臣监门直阁张虔达……”
只说了自己姓名便已经惊慌到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
“张虔达。”皇帝想了一想。“你不是在做鹰扬郎将领兵吗?”
“圣人明达万里。”张虔达听到这个问题倒是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毕竟这个问题是有预设答案的。“臣之前确实是在领兵但最近因为司马正领兵回东都的事情军中上下起了些骚动臣因为是司马大将军的旧部却因故没能回去惹得军中起了怨气……这才求到虞相公跟前弃了兵权到御前当差。”
“因为你阴差阳错没有回东都所以招来了本军下属的愤恨?是这个意思吗?”皇帝立即会意。
“是。”
“皇后说有禁军要造反是指这件事吗?”皇帝继续来问。
“臣不敢隐瞒圣人。”张虔达明显有些紧张。“这几年每隔几月就要起些回东都的骚动但这一次司马正一下子带走了三万精兵上面这些登堂入室的晓得是接替曹皇叔多还只是议论下面队将校尉之流就串联的有些厉害了……皇后娘娘为此惊动也属寻常但事情似乎又不止如此。”
“有话便说。”皇帝明显又有些不耐烦了。
“是吐万长论老将军的传闻据说前日晋地文修宗师、太原王氏的王怀通忽然出现拜访了吐万老将军。”张虔达虽然还是战战兢兢但嘴上却利索了不少。“臣委实不敢蒙骗圣人江都城内现在很有些流言都说王怀通是受了英国公白横秋的委托劝吐万长论回关西的……而具体如何回去又有许多说法是孤身离开、仿效韩引弓引兵离开乃至于说吐万老将军要发动兵变率军来扑击江都的说法都是有的。”
皇帝沉默了下来皇后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闭口只是看向了前者。
一阵压抑的沉默之后偏殿上皇帝重新开了口却是看向了平案之人:“都是一些流言皇后想多了。”
皇后便要点头。
而皇帝反而抢先解释:“外面是有许多人要算计咱们但只要不落到黜龙贼手里我总能做个陈朝后主当个安乐公你也可以仿效当年陈朝的沈皇后安心做个公夫人。”
皇后只能点头。
“下去吧。”皇帝这才朝下方摆手。
张虔达赶紧谢恩然后爬起来回到殿外继续巡逻稍顷回过神来又不禁心思微妙起来。
一来他是庆幸庆幸成功将这次危机应付了过去;二来他是失望失望没能趁机祸水东引借此机会引得皇帝对吐万长论惊怒起来反而轻飘飘过去了;三来正是这种轻飘飘以及皇帝明显展示的畏缩让张虔达起了一丝轻松之意……原来这位之前看起来那么深不可测的主也可以这般轻易糊弄自然让他放轻松了不少。
张虔达如何思量不提偏殿中一场小小插曲过去便继续歌舞宴饮起来。而到了日落天黑歌舞结束满殿烛光燃起按照这位圣人在江都的规矩就该挪动位置顺着烛光大道往西面一排居所处按着顺序去找妃嫔……这一年尤其是这位圣人又从江东、淮南重新招了许多妃嫔美人后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数十位美人每人一舍一天一个挨个拜访轮到谁白天负责歌舞节目晚上负责侍寝。
白天的时候皇后经常会来极少概率会有随行的皇子、皇孙跟着一起晚上的时候就是皇帝一人去美人舍中。
但这一次曹彻没有着急起身反而是呆坐在座中一时出神。
皇后也没有走只是在旁边金丝坐榻上等候。
过了好久曹彻方才出言:“取铜镜来。”
周围宫人原本大气都不敢出闻言如蒙大赦赶紧寻得一面铜镜摆在了曹彻身前案上又将烛台移近。
曹彻端详了一下镜中自己扭头朝自己妻子来笑:“我与白横秋年纪仿佛只小了两三岁之前在东都看他满头花白还有些忧虑觉得自己这般年纪也会如此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皇后轻笑:“圣人天资卓越远胜于人。”
曹彻点点头看着镜子内自己的头颅笑了笑忽然又言:“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一言既出殿中原本刚刚释然下来的气氛荡然无存便是连被俘虏时都维持体面的皇后都为之色变:“二郎何出此言?刚刚不还说可以做安乐公吗?”
许是这相隔数十年的称呼在此旧地被喊出来曹彻居然心软缓缓出言安抚:“贵贱苦乐更迭为之如三辉轮转何必忧惧?”
皇后立即安静了下来。
皇帝也站起身来就在殿中换了短衣戴起幅巾然后拿来一藤杖宛若江东八大家的闲居士人一般顺着烛光出了侧殿往今夜要宠幸的妃嫔处而去。
皇后没有随从她停留片刻就回到自己宫中去了。
倒是张虔达其人耐住性子跟着皇帝去了嫔妃住处目送对方进去又在春日暮色中等到了替班的其他直阁便也匆匆去了中间路上遇到昔日军中同卫监军牛方盛只打了个眼色便心照不宣一起往司马德克府上而去。
这一次司马德克家中后院的人又多了一些以至于几名骨干干脆早早串联了一下决定人走之后再开小会。
而果然人一多根本没法说清楚大家议论纷纷基本上是各说各话少有讨论一致的话题则落在了王怀通拜访吐万长论身上……不少人是真的动心了。
毕竟回东都当然好东都是家但这个家也不过是一代人十几年的光景大家都是当今圣人营造东都后搬到东都的关西人。那么现在北方三大势力黜龙帮起东境而趋河北;英国公据晋地而入关西;司马正入东都而压淮西……除了黜龙帮明显是敌非友其余两家哪个不成?
只不过东都位置摆在那里想要从江都去关西要么扔下部队要么单独领军从襄樊绕路转汉水。
路上可不好走。
议论完毕大部分人离开除了司马德克、司马进达、赵行密、张虔达等骨干外只有元礼正和牛方盛两个新人留下。
他们二人留下当然也是有理由的因为这二人都是之前那场仗后从徐州逃回来、换防回来部队的一员跟这个叛乱集团核心骨干赵行密、张虔达本就属于同一个小集团……更重要的是元礼正现在是金吾卫做一名中郎将是这个叛乱集团另一位核心司马德克的直属领兵实权人物当时做监军的牛方盛现在也是内史舍人隶属南衙……两人都位置紧要。
故此这二人虽然不是一开始的鼓动发起者现在却理所当然的被直接吸纳为了最核心的成员。
“我先说。”
一人走元礼正就黑着脸开口道。“我来这里是听说伱们几位要做大事若是要如薛万论那几个人说的那般三月十五时直接逃散随吐万长论一起北上那我现在就走另寻他人做大事?”
张虔达便要解释。
旁边赵行密嘴快抢先来问:“他们说的不行吗?”
“行个屁!就姓薛的那个修为还去关西?若是领兵莫说张行跟司马二郎上游萧辉他都过不去。”元礼正破口大骂。“而要是孤身走的话恕我直言他们可以走我们不行!没有兵马没有这支禁军依附没有司马二郎这样的人占着落脚地咱们只是孤魂野鬼1
赵行密等人大慰纷纷颔首。
“说得好就是要做大事。”司马进达更是上来拉手引得司马德克侧目。
赵行密看到这一幕立即去问一声不吭的牛方盛:“牛舍人你也看到了我们是要做大事的你可愿意?”
其他人会意也都来看。
道理其实很简单……若是前几日吐万长论真要走他们知道了觉得有个宗师可以依仗不怕落到之前几个逃人下场怕是也真要直接领兵跟随了甚至孤身随从……但现在呢?现在这个叛乱集团已经建立起来了有了自己的计划自然要尽量达成某种诉求。
而元礼正就说出了这里几位骨干的基本追求那就是要自己做主掌握这支禁军作为乱世中的本钱然后再北上。
这个时候唯一有些尴尬的就是牛方盛了他之前是参军现在是内史舍人都跟军权无关。而他亲爹牛宏是以多年吏部尚书身份在南衙做相公的门生故吏满天下……这种情况下去哪儿没个前途?
“诸位诸位。”牛方盛心知肚明连连摇头。“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但也不用疑我……其一我修为虽在却只算是文修这等乱世龙蛇俱起若没个舟船躲避随便哪家盗匪军头都能杀我;其二我从上次徐州回来一直在御前宫中做事想要自行脱身跟你们还不一样只会更难;其三圣人这个鬼样子再不做些事情咱们都要烂在江都的1
说到最后也是愤恨咬牙。
众人见牛方盛表态这才放下心来。
赵行密更是来劝:“既然大家一致便不要浪费时间内耗只说事情……今日虽然嘈杂但看局势要害位置都已经入手群情也已经起来也该往下走了。”
“你们何时开始的?”元礼正打断来问。
“前日。”赵行密只能如此来答。
“是不是太快了?”元礼正一时犹豫。“我看宫中一切如常而且你们不是也说要十五月圆发动吗要是十五日发动却早早准备万全的话空耗着反而容易出事。”
“十五是最后期限。”张虔达解释道。“实际上能早就早绝不耽误。”
“今日是初六……最早到什么时候?”元礼正反而有些紧张。
“就眼下来看只要把来总管与牛督公调出去就可以发动不拘具体时日。”赵行密坦诚以对。
“这事怕有点难。”张虔达忽然开口却是将今日经历的事情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般……我怎么觉得咱们这位圣人已经沮丧到什么都不想理会的地步?”
“若是这般反而就麻烦了。”一阵沉闷的粗气之后司马德克只觉得脑袋有些发懵。“他烂在那里不动来总管和牛督公也跟着烂在这城里和宫里我们不也要跟着烂下去?”
“那只能孤身逃散了?”牛方盛插嘴来问。
赵行密也有些焦急。
“若那样不是不行但我觉得未必如此。”这时候司马进达缓缓出言若有所思。“这厮要是这么颓丧为什么之前还要派出骑兵追杀逃人?只一个宗师要背离他又不是没有压制手段……”
“七将军的意思是?”赵行密微微皱眉。
“他不是那种人。”司马进达冷冷以对。“他不是那种放任背叛的人我大兄做了他许多年的侍卫首领我们几兄弟都知道他是那种自己负了天下人却不许天下人丝毫负他的人……今日事一则是他确实感时伤怀到了这份上如何不伤怀?二则也恰恰说明吐万长论背离他去投奔白横秋犯了他最大的忌讳!只是不知道他在意的是吐万长论这个老将、宗师还是在意白横秋这个昔日在他面前低眉做小的如今也敢觊觎他的天下1
“那我们……”
“明日就公开上告吐万长论造反反正这事又不是没有凭据看他如何处置1司马进达直接下了命令。
而说完之后其人环视左右复又提醒:“诸位就看看他对吐万长论是如何态度到时候便该晓得咱们若是生怯是个什么下场1
众人不由凛然。
事情定下核心团体也各自散去。
这其中元礼正回到住处居然辗转反侧不能安睡翌日天亮也不多待更是早早披甲扶刀去宫城执勤去了。而其人既至行宫顺着宫城城墙走了一早却转向一侧的仓城而去并在这里的一处暗房中见到了一人然后恭敬行礼。
“督公司马德克是虎贲将军执掌金吾卫我昨夜不敢再冒险入宫以免他人生疑。”元礼正起身后朝着身前之人小心来言。
那人穿着官服、戴着小冠身后都是些板车、麻绳之类的粗物手上居然正在捻着一束麻在手搓麻绳闻言抬起头来露出颌下微微发白的须髯赫然是大内第一高手、老牌宗师、北衙牛督公。
牛督公点点头面色不改继续来搓麻绳:“如此说来他们果然是要谋反?” “看怎么说。”元礼正叹气道。“目前来说还是想把人找的多多的然后一哄而散逃回东都……但若说这是谋反也不能说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