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正所谓:“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
时间需要往前数日位于东夷五十州北部名州出云州的白有思并不晓得外面许多局势发展但到了四月初还是及时知道了江都兵变彼时她正在东夷王族大将王元德的陪同下登出云港西面青云山准备拜谒山上名胜青帝总观。
行到半路上有私属门客自山下匆匆来报后王元德当场失态然后犹豫片刻就停下路程转到半山腰的亭子里上告知了白有思这件事情。
而白有思闻言却只是微微颔首。
“白娘子皇帝被杀了堂堂陆上至尊就这般被自己的禁军给围杀了你为何丝毫不乱?”王元德之前一直摆出一副贵胄风流姿态此时却有些慌张和不解。
“我其实也是心乱的。”白有思有一说一。“只是这个时候乱也无用干脆不做理会好了。”
王元德这才颔首似乎是心理平衡了继而稍微恢复了神采。
且说这位东夷王族大将衣着华丽到过了头金冠玉带香囊自不必提身上的衣服居然是蜀锦所制这在东夷根本是有价无市。而最离奇的是性情似乎也温顺了不少言谈举止和四年前战场上的暴烈形象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竟真有几分东夷贵种风流了。
“不过依着我看这件事最大的麻烦是禁军既杀了曹彻必然北上这时候说不定我们黜龙帮已经开始与他们苦战了我却被隔绝在此简直荒唐!”白有思继续恳切相告。“至于曹彻死就死了亡就亡了有什么可在意的!”
话到这里立在亭子外的程名起与马平儿一起回头。
王元德愣了愣看了看外面两人然后犹豫了一下正色来告:“白娘子你这几日也该弄清楚了不是我推脱而是你们的去留根本不是我们这些就在出云的人能决断的而且我跟姓郦的也不对付断不可能联手哄伱……”
白有思淡然颔首了:“我知道王将军说的是实话。”
王元德是出云这里的驻军将军却好巧不巧在黜龙军的船队被吹到这里数日前才率领一支万人兵马移镇过来现在看管住了黜龙军的那一万多人马;而姓郦的专指出云太守郦求凡出云是东夷大州尤其是治下出云港面对渤海直接对接北地、河北的贸易却不是临时派来的但因为掌握港口并接管了黜龙军船队的维修工作相当于变相扣住了黜龙军的船队……这二人正是出云这里所谓东夷贵种里的两个实权派也是将这支黜龙帮偏师给锁住的两把锁。
没有船就没法走至于说为什么要将船队交出去……你得修船啊!无论如何得修船!
部队窝在这里也要补给。
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就是了。
平心而论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东夷人对黜龙军采取的行动看起来非常合乎情理而且务实:
比如允许基本的物资交易包括船只修理、伤病员的治疗等也都非常配合只是要求以黜龙帮名义打欠条以大宗商贸抵款罢了;
再比如这支万人规模部队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连军官也不允许离开出云港但王元德、郦求凡以下军吏包括当地有品级的世族子弟都对白有思以下的大小头领保持了某种礼貌与热情经常邀请这些人饮酒赴会也会适当邀请出城往周边游玩;
还比如监视、观察自然是全程的黜龙帮的船队因为要修理被集中在了港湾里而部队则被要求就地在城外某处山海野地里建立营地屯驻但这个过程中黜龙军的营地却得到了尊重没有谁趁机进入、要求管辖什么的……一开始的时候王元德一度发文尝试征缴武器但被白有思给直接拒绝后也不再坚持;
除此之外还有犯法了或者逃亡的黜龙军士卒被处置时会请头领旁听等等等等……
咋一看这就是一个既防备又维持了某种外交面子的体面姿态。
只不过眼瞅着船修好了人员休整好了白有思提出要出发离开东夷回河北时王元德与郦求凡全都顾左右而言他问急了就是船其实还没真修好或者近来海上有大风。
现在则终于在私下承认他们得到授意不许黜龙军离开。
“不过若是这般谁又能决断呢?又为什么要留住我们?留我们有什么好处?”白有思顿了顿继续来问竟没有许多惊愕之态。
倒是马平儿和程名起几乎是满脸的不解几位陪同而来的本地东夷世族子弟也多皱眉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是直接得了我们国主的旨意……不过白娘子也不必过于担心就像你说的你们黜龙军一整个船队战兵一万数千水手船夫为了看管你们我们也摆了这么多人徒耗人力钱粮留着你们没好处……所以既没有一开始图你们的意思那便是真有事要与你白娘子商议。”话到这里王元德顿了顿方才继续言道。“据我所知再过几日应该就有人从王城那里过来了。”
“希望如此。”白有思也只能颔首却持长剑站起身来。“反正不能这么拖下去……恕我直言若是东胜国一心要与我们黜龙帮为敌一开始趁着我们船队损伤全军无力之时便该请来你们那位大都督来轻松覆灭我们而若是暂时并不准备与我们为敌便该早早放我们离去……这般拖下去我们受困日久怕是无人能忍双方不啻于开战。”
王元德笑了笑没有理会对方的威胁……只能说数年光景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外在性情尤其是在政治斗争复杂频繁到极致的东夷这里他早就不是当日战场上直接威胁大宗师的那个年轻王族近支子弟了。
这次对上一位“可能宗师”他都足够尊重和圆滑。
然而饶是如此其人随之起身后还是忍不住来问:“白娘子。”
“什么?”已经走出半山亭子的白有思回头来看。
“杀皇帝杀一个自称了快二十年陆上至尊的圣人居然无足轻重吗?”王元德还记着这事呢。
“那又如何?”白有思略显不解。“不说曹彻自寻死路便是其他皇帝被人杀死的还少吗?王将军中原非是东胜没有一个至尊整日盯着的……甚至莫说皇帝四御至尊难道不也相当于被中原人硬生生赶出来的吗?”
王元德一愣讪讪颔首。
就这样二人不再多言回到登山路上……路上可不简单……马平儿、程名起亲自带着二十名单衣劲装的黜龙军随行除外居然还有数百名侍从、侍女全都是出云州分给王元德这位皇族将军的官奴他们或赤身抬着空置的步撵或举着罗伞旗帜或捧着盛满清水的盆罐或捧着衣物箱笼或扛着扁担、推着车子或持长刀短枪摆出姿态几乎塞满了山道上的这块平台。
而这堆人后面的山路台阶上许多准备上山参拜祈福的平民与贱民皆被堵塞却又密密麻麻跪在那里俯首不敢抬。
白有思望了这边一眼微微蹙眉然后转身继续向上而去王元德、程名起、马平儿还有几位本地东夷贵人纷纷跟上偌大的队伍也再度启程。
很快中午之前他们便登上了青云山来到了青帝爷的总观中。
宗师修为的白氏女、黜龙帮登州总管与皇族后起之秀中排名前三的将军一起抵达观中自然是大开山门掌管观中的一位紫袍道人更是亲自出迎。不过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此地的道人们倒是明显不卑不亢……人家是有倚仗的嘛这里是青帝爷的总观或者说青云山所在的整座大山脉都是青帝爷的私龙财产而青帝爷则是东夷这个国家-地域-政治实体的实际创造者与保护者再加上这里到底是中原之外的边鄙之地没了三辉挤压朝廷与士人抵抗神圣之事屡见不鲜。
据说就连青帝爷都经常亲自出现呢只不过在化成凡人的情况下很难分辨真假罢了。
既到了此地肯定要正式的祭拜青帝爷了过程也不是太繁琐上香写了祝词塞入香囊拿丝线挂到院中许多棵大树中的一颗上去就行了。
就好像当日东都温柔坊里一般。
“国师。”白有思歪着头看了看满树的香囊后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事情过了好久才回过身来却转向了身侧一名紫袍道人。“我有几件事想问一问。”
“不是国师是副国师三品阶位。”紫袍道人赶紧更正。“白娘子请讲。”
“当先一件事乃是当日贵国大都督郦子期帐下有个学生五六年前去了江淮一带做间谍是当时靖安台派遣我去办的案子他本人被我夫君张行发觉处死临死前答应将他骨殖送回不知道是该送入家中还是送在什么地方?若是送入家中能否请副国师遣人稍作打探此人在江淮时自称左游仙又冒充了一个叫左才将的人……据说是下三品家世出身靠修为和功劳有希望转到上三品的家世娶了王族下嫁的宗室女子。”
“道理是要送到家里但送到此间也无妨我们可以代为转送。”紫袍道人倒是格外利索。“而且此人我一听就知道是谁国中姓左的不多来历还这般清楚便是左游仙的名号我们也听过委实错不了……不过若是左游仙自家请求张首席送骨殖回乡倒也不是回乡安葬的意思。”
“有什么说法吗?”白有思不免好奇。
“有。”旁边王元德忽然开口。“他这个回乡其实是想证明自家是殉国想让他家家门再升一品……若我没记错这厮六七年前消失的时候家门应该是第四品若按照大都督的法令凝丹以上殉国家世自提一品便成了上三品……从这个道理讲白娘子今日问出来便是相当于送他骨殖回乡了。”
白有思若有所思继而颔首却没有再问上三品有什么好处这九品制度本就是从中原建立起来的被青帝爷给“收纳”了而已。
“正是这个道理。”紫袍道人也没有遮掩。“白娘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有。”白有思回过神来指着脚下大山来问。“这山跟登州北面的山本是一体?”
“据说如此。”紫袍道人昂然来答。“当日东楚龙凤齐陨赤帝娘娘震怒主动战了白帝爷与黑帝爷却渐渐不支青帝爷便慨然出手以作劝和据说祂顺着那钱毅殒身之地亲手施展威能将他所居的东胜神山一分为二一半落在中原登州北侧一半落在东胜国里这便是落龙滩与眼下两山隔滩相望的局面而黑白二帝见状晓得厉害便放了手也不敢再为难赤帝娘娘。”
白有思道:“东境那里却没有青帝爷主动分山的说法倒也是说四御是因为之前祖帝一事到东楚龙凰一事各自再不能忍耐相互大战了一场死了不少神仙真龙四御也直接动手可最后却是赤帝娘娘强行给郦月、钱毅升龙弄出来一片能被海水浸没的荒滩来。”
“《郦月传》这种荼毒甚广许多人看了都以为是真的我们要多看史书……这件事《太玄经附注》里有写。”紫袍副国师谆谆善诱。“就是青帝爷劈开的。”
“但据我所知《郦月传》是白帝爷亲手所录一些演义倒也罢了这种祂亲身参与的事情也会说假话吗?”白有思继续来问。
紫袍道人愣了一下继续来笑:“至尊也有喜怒哀乐更有恩怨未必不会扯谎骗人。”
“原来如此。”白有思也笑了。“原来如此……这是落龙滩的来历但这山呢?”
“什么?”原本还挺坦然的紫袍道人莫名有些尴尬起来。
“山……”白有思指着脚下大山说到。“整个山脉落龙滩出来之前自大河与济水口南侧一直漫延到此地的这座大山脉果然是天成的吗?”
紫袍道人想了一想无奈摇头:“这个真不知道白娘子问这个是有什么缘故吗?”
“没有。”白有思便做解释了。“只是我那夫君张三郎素来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许久之前就说这个山不正常否则大河口和济水口应该转向北面的倒像是个至尊显圣的痕迹。”
紫袍道人这才恍然再三来笑:“张首席说的其实有些道理毕竟是青帝爷他老人家之前万载里的居所……但具体如何老道确系不晓得而且照这个道理来说如何不是大河有人动了手脚使之不能移动呢?”
白有思点头也不计较:“还有一事。”
“白娘子尽管来问。”紫袍道人也不计较。
“我此番上山并非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为至尊上香祈福然后替我家夫君问下左游仙之事如此而已现在事情了结接下来只想自行游玩能不能请国师放开禁制让寻常百姓进来上香挂囊祈福问安?”白有思继续来对。
“自然可以。”紫袍道人摆摆手示意下面随行的道人去放行王元德也挥手示意跟来的官奴们往两侧偏殿躲避、安歇。
而见此形状紫袍道人犹豫了一下复又主动来问:“白娘子我之前就听说黜龙帮治下没了官奴现在又连私奴也直接开释了不许再蓄?”
“国师消息灵通不错新的《黜龙律》里是废了奴籍的。”
“但还是授田为国本?”
“是。”
“若是这般你们的贵人也就是龙头、大头领、头领份地应该比丁口授田多许多吧?”
“是授田分两种一种是丁口田人人都有看当地人口均分;一种是军功田看军功分授而头领、大头领又有作战的基本团体战功自然会多许多田。”
“那若没了官奴、私奴谁来耕种这么多地呢?”紫袍道人看起来是真的好奇而且他说的相对于东夷本地而言应该都属于前沿信息。
“雇工或者把地租出去。”白有思给出了一个答复。
“可开释的奴籍都授田了他们只种自家地怎么办?贵人繁忙又没人来租地或者雇佣不到帮工该如何?”
“我们没遇到这种情况。”白有思认真道。“四年前起事的时候虽然没有律法却也实际上开释了几乎所有官奴然后就地安置授田而他们中但凡想过点好日子的都会再去做帮工便是寻常授田百姓日常也会编个席子去集上卖的……至于说授田后仓促寻不到人或者头领在军中没有安家的也还真有他们一般会将自己的授田低价租给当地官府官府再去雇佣因为给的价高反而更容易招人。”
说着白有思伸手指向了随行的马平儿:“她就是如此……不然如何来的钱整日买桂花油抹头?”
马平儿不由脸色一红。
而白有思则干脆摆手:“你们也都去拜一拜青帝爷挂个香囊做祈福吧!”
马平儿外加随从侍卫闻言如蒙大赦赶紧散开只程名起还板着脸扶刀立在那里。
对此紫袍道人全程捻须含笑颔首不停心中却反而惊疑……这黜龙帮的头领收些租钱只是每个月弄些桂花油吗?这般情势如何收了东境全境加半个河北?一个头领到底能有多少亩地?
应该只是玩笑吧。
一念至此其人非但不敢问个清楚反而赶紧赔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