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朔八年的深秋宁毅回到和登此时的黑旗军在走过最初的泥泞后终于也开始膨胀成了一片庞然巨物。这一段时间天下在紧张里沉默宁毅一家人也终于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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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天牢。
天蒙蒙亮时公主府的仆人与侍卫们走过了大牢中的长廊管事指挥着狱卒打扫天牢中的道路前方的人走进里面的牢房里他们带来了热水、毛巾、须刨、衣裤等物给天牢中的一位囚犯做了悉数和换装。
囚犯叫做渠宗慧他被这样的做派吓得瑟瑟发抖他反抗了一下后来便问:“干什么……要杀我了……要杀我了……我是驸马我是渠家人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他的大喊大叫不久之后在管事严肃的目光中被制止他在微微的颤抖中任由下人为他稀疏、剃须整理长发完毕之后便也变成了样貌俊美的翩翩公子形象——这是他原本就有的好样貌——不久后下人离开再过得一阵公主来了。
她容貌端庄衣着宽大华美看来竟有几分像是成亲时的样子无论如何十分正式。但渠宗慧仍旧被那平静的目光吓到了他站在那里强自镇静心中却不知该不该跪下去:这些年来他在外头招摇看起来有恃无恐实际上他的内心已经非常害怕这位长公主他只是明白对方根本不会管他而已。
但这一次他知道事情并不一样。
周佩在牢房里坐下了牢房外下人都已走开只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一名沉默的侍卫火焰在油灯里摇晃附近安静而阴森。过得许久他才听到周佩道:“驸马坐吧。”语气柔和。
渠宗慧在对面缓缓坐下来。周佩就跟他这样相对目光平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这么多年来除了成亲后的那一次长谈这次或许是周佩看他时间最长的一次。
“我对你是有责任的。”不知什么时候周佩才轻声地开了口渠宗慧双唇颤了颤:“我……”他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周佩也并不在意他的说话只是看了片刻在回忆中说话。
“我尚在少女时有一位师父他才华盖世无人能及……”
天牢幽静犹如鬼蜮渠宗慧听着那幽幽的话语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长公主的师父是谁他心中其实是知道的他并不害怕这个然而成亲这么多年当对方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起这许多话时聪明的他知道事情要闹大了……他已经猜不到自己接下来的下场……
“……我当时年幼虽然被他才华所折服口头上却从不承认他所做的许多事我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许多话我也根本不懂然而不知不觉间我很在意他……幼时的钦慕算不得情爱当然不能算的……驸马后来我与你成亲心中已没有他了然而我很羡慕他与师娘之间的情感。他是入赘之人恰与驸马你一样成亲之时他与师娘也无情感只是两人后来互相接触互相了解慢慢的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我很羡慕这样的情感我想……与驸马你也能有这样的情感……”
“这是我的大错……”
“我带着这样幼稚的想法与你成亲与你长谈我跟你说想要慢慢了解慢慢的能与你在一起长相厮守……十余岁的女孩子啊真是天真驸马你听了或许觉得是我对你无意的托辞吧……不管是不是这终究是我想错了我未曾想过你在外头竟未有见过这般的相处、感情、相濡以沫与你来往的那些书生皆是胸怀抱负、顶天立地之辈我辱了你你表面上应承了我可终究……不到一月你便去了青楼狎妓……”
“我的幼稚毁了我的良人毁了你的一生……”
平静的声音一路述说这声音飘荡在牢房里。渠宗慧的目光时而恐惧时而愤怒:“你、你……”他心中有怨想要发作却终究不敢发作出来对面周佩也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中有一滴眼泪滴过脸颊。
“……此后的十年武朝遭了大祸我们颠沛流离跑来跑去我肩上有事情你也终究是……放任自流了。你去青楼狎妓、留宿与一帮朋友喝酒闹事没有钱了回来向管事要一笔又一笔甚至砸了管事的头我未曾理会三百两五百两的你便拿去吧即便你在外头说我苛待你我也……”
她顿了顿低下了头:“我以为是我自己心胸宽阔如今想来是我心中有愧。”
“你你你……你总算知道了!你总算说出来了!你可知道……你是我妻子你对不起我——”牢房那头渠宗慧终于喊了出来。
周佩的目光望向一旁静静地等他说完又过得一阵:“是啊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杀掉的那一家人……回想起来十年的时间我的心里总是期待我的良人有一天变成一个成熟的人他会与我尽释前嫌与我修复关系……这些年朝廷失了半壁江山朝堂南撤北面的难民一直来我是长公主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累……有一些时候我看见你在家里跟人闹我或许可以过去跟你开口可我开不了口。我二十七岁了十年前的错说是幼稚十年后就只能受。而你……二十九了吧……”
“这十年你在外头狎妓、花钱欺侮他人我闭上眼睛。十年了我越来越累你也越来越疯青楼狎妓尚算你情我愿在外头养瘦马我也无所谓了我不跟你同房你身边总得有女人该花的时候就花点挺好的……可你不该杀人活生生的人……”
她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目光已经冰冷地望了过去渠宗慧摇了摇头:“我、我错了……公主我改我们……我们以后好好的在一起我我不做那些事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来向前走了几步看起来想要抱周佩然而感受到周佩的目光终究没敢下手周佩看着他冷冷道:“退回去!”
渠宗慧退了回去。
周佩的目光才又平静下来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了张嘴才说出话来。
“我的师父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杀匪寇、杀贪官、杀怨军、杀女真人他……他的妻子最初对他并无情感他也不气不恼他从未曾用毁了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的妻子。驸马你最初与他是有些像的你聪明、善良又风流有文采我最初以为你们是有些像的……”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有时愤怒有时内疚有时又反省我的要求是否是太多了……女人是等不起的有些时候我想即便你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错事你若是幡然悔悟了到我的面前来说你不再这样了然后你伸手来抱我那该多好啊我……我或许也是会原谅你的。可是一次也没有……”
“我幼稚了十年你也幼稚了十年……二十九岁的男人在外面玩女人弄死了她再弄死了她一家人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啊。我钦慕的师父他最后连皇帝都亲手杀了我固然与他不同戴天可是他真厉害……我嫁的良人他因为一个女孩儿的幼稚就毁了自己的一生毁了别人的全家他真是……猪狗不如。”
周佩双拳在腿上紧握咬紧牙关:“禽兽!”
渠宗慧哭着跪了下来口中说着求饶的话周佩的眼泪已经流满了脸颊摇了摇头。
“我不能杀你。”她说道“我想杀了你可我不能杀你父皇和渠家人都让我不能杀你可我不杀你便对不起那冤死的一家人他们也是武朝的子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你这样的人杀掉。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
她说出这句话来连正在哭泣的渠宗慧都骇然地梗了一下。
“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她摇头道“让你没有办法再去祸害人然而我知道这不行到时候你心怀怨气只会更加心理扭曲地去害人。如今三司已证明你无罪我只能将你的罪孽背到底……”
“我错了、我错了……”渠宗慧哭着跪着连连磕头“我不再做这些事了公主我敬你爱你我做这些都是因为爱你……我们重新来……”
“我们不会重新来也永远断不了了。”周佩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笑站了起来“我在公主府给你整理了一个院子你以后就住在那里不能见外人寸步不得出我不能杀你那你就活着可对于外头就当你死了你再也害不了人。我们一生一世比邻而居吧。”
她举步朝牢房外走去渠宗慧嚎叫了一声扑过来拖住她的裙子口中说着求饶和爱她的话周佩用力挣脱出去裙摆被哗的撕下了一条她也并不在意。
“我们缘分尽了……”
她看了看他片刻走过了昏暗的牢房长廊逐渐消失在渠宗慧的视野中。
这一天渠宗慧被带回了公主府关在了那院子里周佩未曾杀他渠家也变不再多闹了只是渠宗慧再也无法见外人。他在院中呼喊忏悔与周佩说着道歉的话与死者说着道歉的话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他终于开始绝望地骂起来骂周佩骂侍卫骂外头的人到后来竟然连皇家也骂起来这个过程又持续了很久很久……
世间万事万物不过就是一场遇见、而又分离的过程。
武朝建朔八年的秋天即便是落叶中也像是孕育着汹涌的大潮武朝、黑旗、中原、金国仍旧在这紧张中享受着珍贵的安宁天下就像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网不知什么时候会挣断所有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