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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1 / 1)


x 埋完人的当天该走的人都走了。剩下家里的每个人都看起来无精打采。存柱两口子简单的收拾拿了些家什趁着喂牲口也回家去了。玉兰老两口在王家奶奶生前睡的房里休息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一个赛过一个声音大。存生也是熬不住了给猫吖打了个招呼说道:“我乏得招架不住了头重脚轻地站都站不稳当再不喊叫我了哦让我安稳眯一阵子。”

猫吖和燕燕还在收拾剩下的零碎活儿猫吖头也不抬地说:“那你睡去啥。就像你一个人熬着呢我咋就不知道乏是个啥样子。看着摆得乱七八糟一摊子我咋么就心急地睡不着!你一辈子像那陈抟一样就是瞌睡多。”存生连续地打着哈欠啥话没说就上了炕。不一会儿就听见房里传来存生雷鸣般的呼噜声。燕燕也跟着哈欠连天笑着说:“妈你听估计门外头都能停着咱们房里的呼声一下子过了几天事把一大家子人都撩到了。”猫吖说了声:“再悄悄着让睡去这些天把你娘和你姑父熬乏了你娘和姑父今年过来一哈不行了你看下台阶像那老汉子一样一个腿一个腿往下挪着呢。你想睡了也去睡一阵去。”燕燕连连摇头说:“我不困我是刚张嘴呢不瞌睡。”

猫吖头上包裹着毛巾把院子里厨房里打扫干净找来一块塑料纸铺来让燕燕把馍馍摆开来晾晒。唯独她看起来倒是很精神虽然她也和大家一样熬了几天。守夜的时候其他人还丢空轮换着上炕去展个身子睡一会儿。家里人多她也没地方睡实在困了就在草铺上打个盹眯一阵子。院子里打扫完她又背着背篓去牛圈里给牛添草喂牛去了。王家奶奶的过世让她如负释重就像眼前的一块绊脚石被挪开了。从此他们两口子又少了一份心操。猫吖一边麻利地干活似乎还和另一个自己吐露着心声。燕燕一走家里就剩下槽上看得两头牛了跟白庙集时拉菜上来她看摊子存生回来饮牛。寨河集时间紧张来不及回来这下把钥匙给住得最近的老四给一把中午过来帮忙饮牛。至于燕燕这下家里也没啥拖累了人家想走就让出去到小燕跟前闯荡去两个女子还是个伴儿。燕燕的工作看来也没有指望了把娃硬是绑在身跟前圈了两年多。以前还有点指望想着砸锅卖铁也罢低声下气求人也罢给这个女子把工作安排了将来以后对象啥得都就不要人操心了。毕竟这个女子从小到大黑天半夜的学了一番三个娃娃当中就这个女子看起来还是个学习的料。唉天意弄人有啥办法呢?就没有那个端铁饭碗的命!

猫吖不禁回想起那天晚上五队庄里人请庙上老爷看病她和存生跑去又给燕燕打问工作的事儿。没本事的人就是这求人办不成就得求神不管结果是啥总是给自己讨个心安理得。他们两口子实在也是被逼得想不出方子来了拿上猪头寻不见庙门为了这个女子下眼子亏也吃了不少。这已经是第三次硬着头皮问庙上老爷了前两次老爷都吞吞吐地说了个模棱两可叫人莫可奈何该烧得纸化得符都照办了就是没有个音讯。这一次不论如何他们要让老爷说个明白话。一听存生还是打问同样的事情老爷起初有点不高兴坐在凳子上黑青着脸不停地哆嗦着腿脚手里的卦摔到地上呱啦啦做响。三卦之后老爷阴着脸说道:“这回去吧再不要来问了人人都想坐轿子谁来抬轿子呢?”存生两口子在回去的路上反复琢磨着老爷说的这一句话。原来燕燕就是没有吃黄粮的命命里注定是个抬轿出力的。这一回老爷算是给人吃了个定心丸!猫吖觉得嗓子眼里哽咽得慌硬是昂着脖子把一口气咽了下去一把把眼泪摸干说:“去他妈的谁爱坐轿谁坐去我们娃娃也不稀罕。天底下没上过学的娃娃一层子当老农民的都过得好好的还有那缺胳膊短腿儿的都往窄处想还都给不过了还?呸!心口子上咂一锤!去她妈的!这下燕燕要去哪咱们谁也别拦挡丢开手让闯荡去闯荡到啥程度算啥程度。工作没出路或许还能碰个好对象呢。完了上去时给翠花打个电话说一声有那好相口给娃踏实个好对象。”存生只是低着头迈着沉重地脚步默默地听着猫吖说话一遍又一遍吃力地吞咽着口水像是干活累极了又渴极了一股脑地喝了一瓢水需要从脖颈处一股一股地咽下去。喝水是解渴可这个分明是把一股脑的憋屈和无奈吞咽到肚子里。憋到胸口处的怨气和不甘像是在不断地发酵涨大需要不时地吐出一口长气舒展出去。深秋的夜风已经冰凉如水一丝凉意袭过心头猫吖一路上不停地打着冷颤说到激动处不由得牙齿咯咯做响。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们两口子经过一路上发泄抱怨和相互宽慰终于有点释怀了。存生最后叮嘱猫吖说:“你那个嘴有时候没个把门的看说漏嘴了叫女子听见了心里不好受。不问也不说咱们弄啥去了问开了就给扯个慌说打问了一下新地方的事儿。”

这个事儿憋在猫吖两口子的心里就这样烂掉了。自此后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过虽然都成了各自的一块心病。猫吖仍然相信燕燕在工作这个事上没有捞上大瓜肯定在找对象这个事上能捞个小枣。她咋看燕燕的面相都觉得这个女子将来以后不至于像她一样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下苦人。去年秋后本来他们打算就让燕燕跟上小燕一起走的。王家奶奶突然一下子走路成了问题也不喊叫着给她叫贵平了。他们预感着王家奶奶时日估计不长了他们两个一跟集家里没有个人经管还不行。于是他们两口子就把家里的情况还有他们的想法坦白给燕燕说了。燕燕也是那懂事的孩子她知道如果那个时候她执意撇下家里走了万一王家奶奶出个啥事或许她一辈子良心上不得安宁。

燕燕干完活儿走进大房里看着空荡整齐的房间一切又都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身心疲惫的她一屁股瘫在了沙发上。脑海里还是前几天的混乱的场面阴阳念经的嗡哇声唢呐的呜呼声还有戏乐班子的吼声哭丧声和嘈杂声杂乱无章地在耳边萦绕。就在昨天王家奶奶还躺在房中间的棺材里看上去像是熟睡的样子那么安详!那么泰然!在还没有经过外家人验棺装棺之前王家奶奶被停放在一片木板上她还轻轻地抚摸过她冰冷的手。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已经故去的人也是观察奶奶最用心仔细的一次。在她看来所谓的死去就是永远地睡去只是去另外一个地方安息而她的音容笑貌却永远印在别人心里永不褪色。她的灵魂有知一定在院子的哪个角落观察者后辈儿孙给她操办后事。想到这里燕燕突然感到惊诧居然自己没有一丝丝恐惧和害怕。面对着像是熟睡的奶奶她在心里只有忏悔希望王家奶奶原谅她之前对她的大不敬在天之灵护佑她能有份稳定的工作。可见人都是那么自私任何时候都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几个孙子辈当中最霞儿哭得伤心欲绝想起自己从小没了妈妈受委屈的时候都是王家奶奶挡在前头护着她。如今自己的日子过得在姊妹几个当中也最清贫愈发觉得凄苦难耐不觉鼻涕和眼泪交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存柱媳妇上前安慰呵斥了几句才叫翠霞几个把霞儿扶起来擦干了眼泪。燕燕又想起初三时语文老师说的那句你当人哭丧是哭别人呢?多半都是在哭自己。

燕燕索性斜躺在沙发上两脚翘在另一端试图打个盹迷糊一忽儿。她的思绪混乱不堪一闭上眼睛多半畅游在王家奶奶丧事的场景上亲身经历的每个瞬间都清晰可辨。清晨五点半随着瓦罐和地面相撞的那一声脆响荡气回肠的唢呐声、后辈儿孙的嚎啕大哭声、送埋阴阳的铃铛声打破了塬面上晨曦的宁静。自此王家奶奶再也不留恋人间烟火气颜龙抱着这几天为她满添的吃食罐罐王玺彤挑着阴魂杆杆两个人并排跟着吹鼓手和阴阳走在最前面胜利和顺利提着一大包值钱边走边随手抛洒在空中。其余送埋的人分列两行女人们手里提着一节用柳树枝做来的丧梆。丧梆大约有五十厘米长短丧事期间有亲戚到来她们必须手执丧梆供着身子出门迎接。手里得多备几个为女亲戚哭丧时备用翠霞几个一边捂着丧梆陪同哭丧一边从门外搀扶进来点纸。两道白绫把送埋的人夹在中间他们一手拿着各种各样的纸活一手扯着丈长的白绫。手里纸活应有尽有一栋彩楼、一对仙鹤、一对童男童女、一副大马、彩色电视机、音响等等有些是主家自己置办的有些是亲戚邻居送来的。他们都希望王家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的安逸。棺材被搁置在杨家应堂的三轮车上后面还跟着一辆三轮车上面堆满了画圈和筒纸。后面还跟着一群庄里的男人他们肩上扛着铁掀和镢头。以前抬埋人都是棺木下面支几根结实的木棍麻绳上下左右捆绑紧成一个棺木须得十几个年轻力壮的中年人才能抬得动。自从庄里有了三轮车抬埋人这项体力活儿也变得省劲了。那条塬上通往湾里的必经之路上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所经过的每家门户上都点燃了一堆麦草昏黄的烟火和东边山头的红云一个颜色。燕燕想起小时候住在湾底里每当庄里抬埋人去坟地里王家奶奶就老早的准备好麦草听着打头的唢呐声临近一边点燃麦草一边嘴里碎碎地念叨通常都是一通感叹这个人活着受了多少罪殁了一抬埋啥气息都没有了。而今轮到别人给她点草送行或许望着送埋的方向内心里也是好一通感慨。胜利媳妇在旁边说道:“门户大了到底人多你看咱们都坟地转弯处了后头一大帮子湾都没转过来呢。”

燕燕正沉浸在早上送埋的情景当中。当她抓起一把土洒进王家奶奶的棺木上面做最后的道别的时候她嘴里喊着“奶奶”心里一遍遍地默念“奶奶永别了!永别了奶奶!”不大一会儿大家挥舞着铁掀和镢头一个崭新的坟冢就屹立了起来只留下摆放了一圈的丧梆围着。那些纸活和画圈随着坟冢的立成也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从此以后阴阳两相隔人世间再无王家奶奶。泪水早已经顺着脸颊把沙发打湿了一滩。猫吖把外面的活都干完了在院子里跺着脚上的尘土扯下头上的毛巾拍打着全身上下。燕燕听见动静一骨碌爬起来抡起胳膊赶忙把眼泪和鼻涕一股脑得擦干。存生也睡醒了在门口“啊—喝”一声伸了个懒腰问猫吖:“你把牛都喂了吗?”猫吖冷冷地说:“恁么还等着你喂呢?你那一天……”猫吖的意识到房里还有玉兰老两口子把准备数落存生的话说了个半截换了个话题说道:“晌午吃得早姐姐姐夫肚子怕都饿了让我把火放着烧水啥都是现成的你去问姐夫看想吃馍馍菜还是下面呢?”不等存生问房里就传来了玉地回应:“其实上也饱饱的不吃也试不来饿随便你们啥方便吃啥”玉兰的话音刚落猫吖就接着说:“我姐夫爱吃咱们老家的面饭那我给咱们下一把面喝汤着吃点算了。”猫吖随即喊燕燕去后院撕一把胡麻柴放火小烧水罐电壶她舀了一盆水洗手去了。

塬上三月间的天气早晚温差还是挺大的埋完人的当天下午就刮起了大风院墙角落里一股又一股的旋风和着杂草旋起了有半人高。吃罢饭大人们都坐在大房里拉闲谝闲传。燕燕把厨房里收拾干净解下围裙刚要出门看见王家奶奶生前睡的房门口有几股小型旋风在墙角悬着燕燕突然间想起小时候王家奶奶不让他们三个撵去踏旋风说那是鬼魂影子。燕燕“妈”一声夹紧沟子连跑带跳地进了大房里她总感觉后面像是有人跟着。大人们也被燕燕突如其来的喊叫惊住了。存生责怪她说:“这个女子么个家家里院子呢你吱里哇啦喊叫得咋来?”燕燕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看着我奶奶房门口有几乎旋风悬着一哈想起了我奶奶说过那旋风是鬼混影子我……”不等燕燕把话说完玉兰女婿哈哈大笑了起来说:“还有恁么灵验啥好了!这瓜女子尽是一天自己吓唬自己呢。你奶奶而今享了福了安稳地躺里头哪达都不想去喽!”玉兰泯着嘴微笑着说:“你奶奶一辈子是个稳重人你看过事这几天天气安稳的。咱们塬上年年二三间天气正是阴晴不定吼风的天儿咱们就正事那天取水时候刮了一阵阵风把我愁得心里还沉吟着正吃晌午饭呢东风刚迎着帐篷口吹着看这个席咋给往上端呢。胜利几个娃娃连赶窖里吊水满院子洒扫。一阵阵啥风停了一下子安稳了。老天爷也挣亮眼睛看着呢你奶奶一辈子不是那穷怂抠门人。”

于是顺着玉兰的话茬他们几个又东家长西家短的拉呱了起来。啥话题不重要每个人的心里都空落落的只是想用无所谓的话题填补一下内心的落寞。燕燕贴在玉兰身边静静地听着大人们闲扯话一会儿掏指甲缝隙里的脏东西一会儿挠脸捣弄头发。猫吖坐在八仙桌旁边的靠背椅子上持续着以往的习惯右手在脖颈处不断地摩搓着不管有没有搓出来垢痂她都自然而然的看一眼然后把手指头在裤腿上擦两把再继续。存生吃罢饭给他泡了一杯煎茶不吸溜喝得时候就低着头把两只眼睛轮换着靠近杯口热熏眼睛。以前开敞篷三轮车落下的风眼病长期困扰着他尤其一到开春节气塬上风大扬起的尘土稍微一不注意就把渣细吹进了眼窝一连几天像是沾到了内眼皮底下。不管头昂起来咋唾还是猫吖翻来眼皮拿针沟子彻底刮几遍啥办法都试过都不顶用就是觉得眼皮底下像是有啥东西磨着不舒服只有喝茶的时候用热气多熥一阵才会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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