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眼看十点了,郁玲还未加完班,钟乐说:“你手下不是还有两个小女孩?怎么不把工作分下去?”
“这是我的课件,她们不会改,也不是她们分内的工作。再说她们也就挣五六千块,我听说其中一个为了省房租,都搬到龙华去了,你说我让她们加班,加到半夜,坐地铁回去,地铁口出来进去那些小巷子,月黑风高的遇到什么事,……。公司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还有我也怕了,90后的小女孩,吃不了那么多的苦。我要是敢让她们成天加班,放心,不出一个月,递到我手上的就是辞职单。那我就又找不到人帮我做事了。”
钟乐认同:“都差不多的情况,跳槽跟玩家家似的。昨天你们人事部带了两个人过来面试,好家伙,毕业两年换了四家公司。”
郁玲摘下眼镜,揉着眉头:“看老板不顺眼就换呗,他们随心惯了。我以前特不喜欢这种人,”她笑笑,“做人事的,都不喜欢这种随心所欲不为老板着想的人。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还挺羡慕他们,有时候也特想这么干,就是没底气。”
钟乐也笑:“都成工作狂了,还没底气?”看她在揉眼睛,他又说,“你还是要注意身体。照你这样下去,很容易过劳……”他哽住,那死字就没出口了,“我就没这么勤奋,下午我还溜空去健身房跑了会步。”
郁玲转头看他,钟乐耸肩,不知所以然:“这个不可以?公司一楼有健身房,去锻炼的人却很少。”
“上班时间,还是不要去健身房。”
“那什么时候去?我刚刚还下去了一趟,健身房下班就锁了。那是摆设啊。”
那就是摆设。2010年世方董事长提出强身健体的口号,人事部给置办了不少体育器械,然后一直摆到了今天。
太晚开车回海蓝公寓,找不到停车位。郁玲打算搭出租车回去。
办公楼前的广场空旷而寂静,除了世方,周边还有数十栋高耸的写字楼。
写字楼幕墙上隔出的一个个小单元,像马赛克一样不规则的透出亮。写字楼下,是幽暗灯光,是呼呼风声,和偶有的一两个人影。深夜里若没有电召,出租车是不会进来这个被抛弃在城中央的荒城。
郁玲和钟乐沿着人行道,要走出这片荒城。到了主路边,灯红酒绿撒在路中央,飞驰而过的十有一二就是出租车了。
两人边说边走。人行道内是一栋大厦的围墙,围墙上开满勒杜鹃,蛰伏一个冬季,这花开起来就霸道了,怕是有上千朵团簇着。正当初夏的夜,深圳最好的夜晚,不热不冷,空气如薄纱,四处流动,拂过面拂过发拂过衣襟。
花朵摇摆,枝桠点头,人心舒畅,抬头一望,许多个深夜里的灰黑云幕已被拉走,正中,一轮皓月当空。
过了勒杜鹃爬满的围墙,是一处铁丝网围起来的室外篮球场。篮球场簇新,鲜有人来打球。看来这是另一个企业的场子,和世方的健身房一样不合时宜。上班不许怠工,下班又要关门。
铁丝网上开了扇门,门上挂一把铁将军。钟乐走过去,意外发现这锁只是挂上去而已,他拿下锁,推门便进了篮球场。
郁玲怔怔站在门外:“钟乐,你要做什么?”虽然篮球场没什么东西好偷的,但这样擅自进入也是不妥。
钟乐把挎包扔在地上:“哎呀,没有篮球。”见郁玲一直站在外头,拉了她进来。“要不,我们跑两圈。”
神经病,郁玲甩了他手:“不跑。”她低头看自身打扮:“你要我怎么跑。”一年到头,她都是西裤配皮鞋。今天好巧不巧还穿了双有跟的。可钟乐穿的也是西裤皮鞋,等郁玲加班时他有说过,他下午去世方技术中心开会,所以穿正式许多。
他脱掉西服外套,皮鞋踢一边,叉腰看着郁玲。
郁玲没再争辩,放下包脱掉鞋,连丝袜都脱了,赤脚站在水泥地上,跟在他身后跑了起来。
她想起了高一那年的运动会。钟乐第一次当干部,体育委员。那会班上报名参加运动会的人实在太少,他怂恿郁玲去报个项目。郁玲不肯,她没什么擅长的,无论田赛还是径赛。钟乐求她,说你就去跑步吧,短跑不行,长跑不行,不长不短的可以不?你要报了名,我每天都陪你练。郁玲就这样报了个800米,每天下晚自习后,去教室后面的操场跑两圈。钟乐说会陪她,但仅限于报名当晚。他交了个女朋友,晚自习后那可怜的一个小时再也匀不出一点给她了。
她还记得,四中的体育场盖得高,周围也没有更高的建筑物。操场里没有灯,摘掉眼镜,深夜里头,那环道就望不到边。不,记错了吧,运动会好像是在冬天开的。没错,长河市的冬天干燥少雨,一连好多天都是晴天,夜晚就会升起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对,没错,真有月亮。那寸草不生的操场在白天是很难看的,草坪养不好,总是光秃秃的,男生在里头踢球,尘土飞扬。但晚上的操场就不一样了,它被裹在清辉里,神秘又漠然。
她跑着跑着,就想起了自己的哀伤。她总是围着最里面的圈跑,围着它不停的跑,跑得气喘吁吁、肝肠寸断。等跑不动了,她还舍不得离开,就叉着腰走圈,慢慢地,一圈两圈,也还是只有她自己。
篮球场的周长只有七十米,还没跑累先跑晕了。两人又不敢跑出去,毕竟身家财物都在这里躺着。钟乐不跑了,假装手里有球,开始跳跃旋转扣篮。
郁玲靠一边看,钟乐回头问她:“累了?”
郁玲点头,衬衫都黏黏的贴在背上了。
“就累了,有二十圈没有?”
“二十圈也一千四百米了。”郁玲问他:“你能跑多远?”
“十几公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