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婆听言,心中安慰,露出一丝笑意来。
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她轻松地长出了一口气,吩咐惜娇道:“好孩子,去把窗户支上,给屋里透透气。”
惜娇赶紧起身,依言照办。刚支上窗户,阎婆又笑道:“我口里干,想喝些酸梅汤,你去帮我买一碗来。东街老杨头儿家的梅汤酸而不涩,我最爱他家。你看准他家买,不要走错了。”
惜娇应了,起身往外走。阎家住西巷,去东街买汤,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刻钟。走到门前,她似有所感,忍不住回头看了阎婆一眼。
阎婆笑着赶她道:“好孩子,快去罢。”
惜娇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屋子里只剩阎婆自己。一阵清风从窗户里涌进来,带来一股栀子花的香气。她躺在床上,闻着这股花香,心中一片轻松。
阎婆笑道:“老头子,我来找你了。”说着便慢慢合上了眼。
窗外鸟鸣清脆,街上人来人往。
两刻钟后,惜娇进屋笑道:“酸梅汤来了。”
没人应答。
她往床上一看,只见阎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惜娇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沉默地站了半晌。
半晌后,她放下碗,在床边跪下,对着阎婆,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只觉满室寂静。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疼惜地喊她姑娘了。
惜娇站起来,烧了壶热水,给阎婆擦了身子,又给她换上干净衣服、重新梳上头。
接着拿了银子,去陈二郎家买了具棺材,又租了辆板车,自己把棺材拉回了家。
此时正值八月,天气炎热,尸体停不住。次日,阎婆便出了灵。
几家欢喜几家愁。
卖汤药的王公近来心情就不错。
他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今生竟能碰见押司这么个大好人,竟给他一条金子安排后事。一两黄金十两银,而一具棺材不过四五两银子,买了棺材,他还能剩下许多。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块的金子,揣在怀里带回家,当天就在灯下兴冲冲看了半晚。之后遇见街坊邻居,每次必要拿出金子来给人显摆,惹得婆娘直骂他没见识。
“一条金子嘚瑟成那样。我看你早晚要弄丢了!”
王公觉得没面儿,瞪着眼睛道:“妇道人家懂什么?赶紧做你的饭去!”心里却也觉得她说得在理。于是次日便起来,揣着金子去陈二郎家买棺材,以防夜长梦多。
王公进了棺材店,迎面碰上一人正往外走,仿佛有些眼熟。他回头一看,这不就是宋押司新认的干妹妹——阎家的姑娘吗?她来棺材店干嘛?
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必是她妈没了,她来给她妈妈办后事。再定睛瞧时,只见那姑娘把棺材搬上板车,自己拉着走了。
王公心中唏嘘,虽然这阎家姑娘风评不好,但这等事情竟都压在一个小女娃身上,叫他一个大男人看了,还是有些怜悯。
他叹了两声,又觉得有些不对。押司不是认了阎家姑娘做妹妹吗?这等事情,按押司的性格,怎么可能没伸手帮一把,只叫一个孤女独自操办?
王公心中疑惑,摇摇头,转身进了棺材店。
又过两日,买棺材的兴奋劲儿过了,王公一如往常在街上摆摊卖汤。此时天色渐晚,他刚要收摊,正好看见下差的宋江路过。
王公忙喊住他:“押司,几日不见,押司可好?”
宋江扭头一看,见是王公,笑道:“一切都好。王公可好?”
王公:“托押司的福,前几日刚置办了棺材。老汉这后事总算有了着落,好得很,好得很啊!”
说到棺材,倒叫他想起那店里看见的姑娘。王公犹豫半晌,想着这到底是宋江义妹家的丧事,多少与宋江有些关系,便道:“押司,还请节哀。”
宋江奇怪道:“节哀?这话从哪里说起?”
王公看他一脸茫然,惊道:“押司果真不知?”发生这么大的事,阎家姑娘都没求她哥哥帮忙?
宋江摇头道:“果真不知,还请阿公具言。”
王公见他竟真不知,便把看见阎家姑娘去买棺材的事一一说了。
宋江一惊,赶紧往惜娇家走。走到一半,却又顿住,先回自己家换了一套素衣裳,才又往惜娇家来。
一进门,便见惜娇独自跪在灵前。她瘦了一圈,伶仃得像个纸人儿。
宋江顿了一顿,走上前去,一撩衣摆在她旁边跪下。
惜娇感到有人跪在她身边,转过头来。见是宋江,她有些惊讶,心中又酸又软。
她不过是一个死缠烂打贴上来的便宜义妹。宋江却愿意做到如此地步,在阎婆灵前下跪,视她为母。
她艰难地张嘴道:“兄长。”
几天不说话,惜娇的嗓子哑得厉害。她眼睛通红,却没有泪。
宋江看了她一会儿,别过头去,淡淡问道:“跪几日了?”
惜娇低低答道:“今日是最后一日。”
宋江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陪惜娇跪了一夜。
这一夜,惜娇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为何人们都说身边的这个人是及时雨。
他没有跟她说节哀,只是陪她捱过这最难熬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