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觉得……世间已无温暖,触目所及全是肮脏,处身所地皆是虚妄,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不若死了?”
崔俣这话说的有些慢,随着脚步一步步上前,一点点说完。
莫亭倏的抬眼看他?,眸底满是防备。
崔俣走?到牢门前,就着龙卫送来的椅子,掀起袍角,缓缓坐下。
一边往下坐,还一边接着说:“反正都要死,眼前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什么可留恋可珍惜的?怎么糟蹋,怎么浪费,都行,哪怕是自己——”
“也?豁得出去。是也?不是?”
一席话慢条斯理说完,崔俣微笑着看莫亭。
莫亭眼瞳睁大,好像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人,是个会读心的怪物。
“奇怪我怎么知?道的?”
崔俣微笑神?秘,指了指自己:“因为我是半仙啊。”
事实上当然……不是。
他?有一点异能,透支身体可以看到一些未来画面,但他?不会读心。世间每个人都不一样?,生?长?环境不同,性格不同,想法千奇百怪,想要读懂,太难。
但莫亭这个作死疯狂的状态,同他?的曾经,有一点点像。
诱因和现在的习惯,发展方向可能不一样?,但找死的心境,略有些相似。
莫亭显然很不喜欢被人研究,或者崔俣戳破这一点戳痛了他?的心,他?立刻反击,口气讽刺:“你以为你了解我?呵,天真!老子就是喜欢这份刺激,就是喜欢这份爽快,就是喜欢游走?在不同男人之间,看着他?们为我疯狂,他?们越疯狂,为老子办的事越多,老子越高?兴!怎么,你羡慕了?眼红了?哈哈哈活该你不行!”
他?声音非常大,又?重又?急,看似恼羞成怒,可眼睛里,细微神?情底下,的的确确藏着几分骄傲,几分自得。
他?是真的挺享受这份状态。
这个,跟崔俣还真不一样?。
崔俣那时也?是真心想死,胆子特别大,什么都敢尝试,比如他?看到楼,会愿意在天台最高?最外侧走?一走?,看到河,会在河沿最险处转一圈,看到天空,会愿意玩更?高?更?险的滑翔伞。
他?想找死,愿意接近死亡,但他?更?希望促成这个结果?的是意外,而不是自杀。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抵触自杀这种想法。
可莫亭不一样?,上吊干过,投水干过,是真的想自杀,若非正好有人经过看,他?活不到现在。
至于被虐癖……
崔俣更?是完全没有。
谁敢折腾他?看看,他?不弄死对方,他?就不姓崔!
上辈的的杨暄……是个例外,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受住了。后?来仔细回想,方才有些明白,杨暄当时其实很笨拙,初时也?想温柔对他?来着,是他?不配合。第一次发生?关?系,气氛的确不好,很紧张,都是男人,脾气大,劲头一上来,难免粗暴,可事后?,杨暄其实更?温柔的对他?了。
他?或许心里明白,但脑子里抵触,讨厌杨暄,更?讨厌厌世的自己,所以境况越来越糟糕。但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都是孤独的灵魂,实则给予了彼此慰藉和救赎,支撑下去的力量。
如果?杨暄对他?只有肉体的索取,或者把他?当个物件,愿意同人分享,玩他?不喜欢,不接受的花样?……
呵,杨暄一定活不到死的时候。
思维好像过于发散了……
崔俣眼梢垂了一下,回神?。
纵然具体情况不一样?,但这份找死的心境,还是有共通点的,几句话能逼的莫亭开口,就是证明。
崔俣想了想,继续。
“你让万霖等?人为你所用,替你造反……可是想报仇?当年害你受苦的人,是大安官员?背景雄厚?还是……”
太康帝本人?
二者身份着实相差太多,能遇到的可能太小,崔俣斟酌着,没说完。
莫亭面色有些狰狞,片刻后?,情绪收起,缓缓露出一抹冷笑,仍然是不合作:“随你怎么想吧。”
崔俣眉头皱起来。
空气陡然停滞,阴暗牢房里弥漫出一股令人不愉的压抑气息。
崔俣看着自己的手指,良久,才又?继续开口说话。
“你说你开心,可你放弃信仰和追求,放弃自己,真的开心么?你同万霖,同那些男人,是,的确有欢愉瞬间,欢愉之后?呢?没有空虚,没有片刻后?悔?”
他?定定看着莫亭:“你可是认为,日后?大仇得报,心愿得偿,必会很爽快?我告诉你,不会。”
这一点,他?是有深有感触的。
上上辈子,他?把苛待自己的人都弄死了,一个亲人都不剩,独自享受巨大家产,并没有开心。他?把家业全散,也?没有开心,重新建立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王国,没半点他?人味道的地盘,还是不开心。
“我告诉你,怎样?才能真正开心。”
“第一种,也?是最浅的一种,你自己强大起来,当家做主,让所有人仰你鼻息,所有欺负过你的人,必须按你安排的方式才能活下去。”
“第二种,找一个,或一些人,让他?们依赖你。”
“第三种,你给自己找一份负责感。”
崔俣一根根伸着手指头,也?不着急问话,好像只是平常心态,同莫亭聊天。
“我猜,你肯定喜欢第一种。但怎样?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永远不被他?人所制,不受任何影响?就算当今圣上,富有四?海,权利够大吧,可他?想要的,并不一定真正能得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关?系着各个利益群体,大家都满意,方才能执行,否则……不行。他?连选妃,睡在枕边的女?人是谁,都得是大臣们,各利益团体制定出名单,他?在这个名单里,选一个还算看的顺眼的。脱离这个权利团体,自己去别的地方找?”
“嗯……也?不是不行,毕竟君权之下,任何势力都得低头,但这样?的君,就不再是明君了。让臣子们失望,不被臣子们支持的君王,你以为,他?能当到什么时候?”
所以,这其实是个伪命题,事实上是,只要你活着一天,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不可能随心所欲。
“可有人依赖你,就不一样?了。这个人会给你温暖,给你慰藉。因为你为他?遮风挡雨,他?会时刻关?心你好不好,饿了有没有饭吃,冷了有没有衣穿……真心的那种。”
十分难得的,随着这些话,崔俣起起了往昔。
上辈子同杨暄的相处。
他?们之间气氛总是很冷,不是在吵架冷战,就是在吵架冷战的路上,可坐在一起时,哪怕不说话,气氛也?十分和谐。杨暄是真的很细心,细心到连小解有些黄,该是上火了这种小事,都知?道,还会悄悄叫大夫开药,让厨下做药膳给他?调理。
他?自己……偶尔天气特别恶劣时,也?会犹豫一把,要不要派人看看,给杨暄送把伞。
他?们的关?系,同普通恋人不一样?,但那种淡淡的依赖感,是有的。
所以他?才只嘴上说,没有继续去寻死,所以杨暄的执拗脾性才有些缓解,没有太过刚烈,孤注一掷非要立刻马上搞什么大事……
至于最后?一个,责任感……
“人这一辈子,其实都是在寻找生?命的意义。在找你自己是谁,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欲|望这种东西,其实是永远不会满足的,每一次每一次,都会设一个更?高?的标准,更?高?的目标,可身边有些东西,如果?愿意背负,就会看到不一样?的天空。
这个道理,是崔俣这辈子发现的。
回到义城郡老宅,认识崔盈崔晋,因为她?们的可爱,贴心,渐渐的,愿意把她?们扛在肩上,愿意多一份责任,他?才变的沉淀下来,变的更?加成熟,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杨暄,其实也?是一样?。
若他?心里只有恨,只有对过去的不甘和怨忿,肯定不会是今日模样?,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也?不会让他?心折。
不努力的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生?活有多美。
崔俣点着莫亭:“其实这个东西,并不难找,就在你左右,只是你不愿意看。”
“那位姓于的大夫,那个叫桑桑的姑娘,还记得么?”
莫亭的脸色变了,他?一个疾冲上前,又?被手上重重的镣铐拉住,滞在半空,脸色极为狰狞:“你怎么知?道她?们的!我警告你,不许伤害她?们,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
他?怎会不记得……怎会不记得!
生?命里明亮的色彩,最好的回忆!
这个崔俣,果?然巧舌如簧,最擅攻心,三言两语,就让他?心绪波动?不断,而且从心底里非常认可……
怎么防都没有用!
崔俣不理他?,继续说:“桑桑姑娘很漂亮,很温柔,于大夫医术很好,颇得大家尊重。可但凡大夫,没几个特别富的,桑桑姑娘又?那么漂亮……你懂的,再得人尊敬,也?难免会被被觊觎。你这么聪明,上战场许不行,但若想护着她?们,一生?守护,想必不难……”
莫亭紧紧咬了唇,没说话。
“你想一想,这个画面,会不会幸福很多?”崔俣微笑着,“比之你报仇如何?”
莫亭心里想着不能被这人带跑,可脑子里还是不由自主,想象出了这个景象。
会不会感到开心满足,还用说么?
崔俣下了结论:“你会后?悔。”
就算后?悔,莫亭也?不想认。他?如今已回不了头,说什么都没用了!
崔俣继续发大招:“于大夫和桑桑姑娘,我们没有动?。桑桑姑娘,到现在也?没有嫁人。”
莫亭捂了脸。
良久,他?低低笑出声:“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造反?因为毁了我的,就是太康帝!我想杀了他?,每日每夜都在想,杀不了,我纵是死,也?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