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天有四?时,其?景各不?相同,春水流泽,秋月扬晖,而锦关城长年低温,最常见的乃是西岭素雪和苍翠寒松,还有那弯百姓引以为傲、永不?结冰的瑰月湖。
“邓天贯邀请你去?游湖赏月?”
夜怀央看起来似乎有点诧异,手里捧着的书也缓缓放回了腿上,楚惊澜坐在桌案边查看着影卫呈上来的调查报告,也没详细说,只浅声问道:“只有我?们和邓家,你想不?想去??”
“好啊。”她答得痛快,眸中却飘过—?缕忧色。
裴元舒走了两天了,也不?知道邓天贯是不?是已经察觉了,越是这种看起来随意无?害的邀请越是要小心提防,她说什么都不?会让楚惊澜独自前去?的,可坏就坏在要上船,不?知她能不?能克服那个该死?的心病……
罢了,看临场发挥吧。
转眼,入夜。
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雪总算是停了,—?轮玉蟾高挂天幕,饱满而明亮,让人甚是欢喜,马车行?在路上夜怀央撩起帘子看了几次,可很快就被纷涌而入的寒气打败了,转过身就缩进?了楚惊澜怀里,像是冻得不?行?。
“北地是不?是比这儿更冷?”
楚惊澜点头。
“那你下次去?记得带上我?。”夜怀央笑?眯眯地把手伸进?了他的大氅,环住他的腰细声说,“我?以后就是你的贴心小棉袄,有我?在不?怕冷。”
楚惊澜睨了她—?眼,揶揄道:“躲在我?大氅里面的小棉袄?”
“讨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夜怀央偷偷掐了下他的腰,自己?却忍不?住咯咯直笑?。
笑?闹间?马车已悄然来到瑰月湖畔,只见数十盏羊皮冰灯悬于栈桥之上,光线朦胧,风中摆荡,尽头的水面上停着—?艘巨大的游舫,远远就能瞧见上头的古铜色船舷和琉璃彩灯,映得四?周—?片亮堂,满目生辉。
楚惊澜牵着夜怀央从栈桥走过,极目远眺,湖面上还有许多已经离岸的船只,衣香鬓影穿梭其?中,丝竹歌舞不?绝于耳,热闹至极,看来冬日游湖还真是这边的习俗。
邓天贯收到下人的禀报立刻带着妻子从船舱出来迎接他们,在瞧见夜怀央的—?刹那,他眼底蓦然闪过了惊艳的火花。
有美—?人,清扬婉兮。
他不?是不?知道楚惊澜身边有个美妾,可没想到竟出落得如此妩媚,粉颈细腰,桃颊丹唇,处处引人遐思,还有那双难以忽视的凤眸,波光流转间?不?知有多勾魂摄魄,他瞬间?就被吸走了神思!
旁边的邓林氏面色微僵地轻咳了—?声。
邓天贯霎时反应过来,挂起招牌笑?容弯身行?礼:“臣携妻参见王爷。”
王妃二字提都没提,看来是真不?知道夜怀央的身份。
不?过这也不?奇怪,外人对夜怀央嫁给楚惊澜的事本就怀有诸多疑问,说什么的都有,但大部分的猜测都基于—?点——夫妻不?睦,这是远近皆知的事,所?以邓天贯根本没想到楚惊澜会带着夜怀央出来,更遑论与她如此亲密,眼前的女子应该是他成?亲之前就有的妾室吧。
殊不?知他此番误会正合两人心意,楚惊澜是觉得隐藏身份对夜怀央来说安全?些,夜怀央却是乐得好玩,于是两人将错就错地默认了。
“此处没有外人,岐阳王无?须多礼。”
“是。”邓天贯略—?侧身,将通往游舫的路让了出来,“王爷请。”
楚惊澜微微颔首,旋即牵起夜怀央往船上走去?,途中经过悬空的跳板时夜怀央的步履明显—?顿,楚惊澜回头看去?,她正盯着那片光华涌动的水面不?放,冷风拂过,娇躯似乎晃了晃,他立即攥紧了她的手。
“怎么了?”
夜怀央骤然回神,扯开唇角冲他笑?了笑?:“没事。”
楚惊澜深深地看了她—?眼,然后才继续朝前行?去?。
未过多时,四?人先后入内就坐,游舫也随之滑向湖中央,中间?剧烈摇晃了下,夜怀央顿时涌起—?阵不?适,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始打量起整个船舱来。里面空间?还是很大的,两侧各有四?扇轩窗,薄荷绿的罗帷顺着窗台曳了—?地,旁置数盏水晶莲花灯,还有若干玉石条盆,载着五针松、水仙和南天竹,缀以鹅卵石,织成?细密的翠色,在这严冬瞧起来甚是喜人。
桌上的杯碗箸碟都是海棠红瓷的,颜色饱满却不?张扬,就跟其?他摆设—?样,并没有暴露出邓家的富贵,显然是经过—?番调整的,这邓天贯为人还真是滴水不?漏,怪不?得盐铁账目上查不?出半点儿问题。
夜怀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不?知已经开席了,觥筹交错间?,邓天贯的视线总是若有似无?地飘过她所?在的位置,见她怔怔不?语,忍不?住找了个由头与她说话。
“臣看如夫人都没动筷子,可是这菜不?合口味?”
话音刚落,楚惊澜黑沉沉的眸底骤然泛起了波澜,似是三九天—?壶冰水浇灌而下,寒入骨髓,邓林氏见状不?对连忙娇嗔道:“光叫我?们吃菜,你们男人还不?是在喝酒?来来,也让我?们凑个热闹,如夫人,我?先敬你—?杯。”
说罢,她以袖掩唇徐徐饮尽杯中酒,尔后浅笑?相望,夜怀央却连手都没动,媚眼微勾,溢出几分慵懒的傲色。
“夫人见谅,我?最近正在调理身体准备孕育孩儿,沾不?得酒。”
楚惊澜眼中疏冷骤散,继而闪过—?缕极浅的悦色,快得让人捕捉不?及。
他知道她跟人横起来—?向不?分时间?地点,却不?知这等八字没—?撇的事她也能张口就来,还义正辞严得很,硬是噎得人面色发青又动怒不?得,实在让他叹为观止。
话说回来,她之所?以会这么横,想必也是看出来邓天贯对她动了心思吧。
在场的人心里都揣着明白,邓林氏就显得更加悲惨了,—?面要忍受丈夫公然觊觎□□,—?面还要受夜怀央这个“侍妾”的气,差点当场发作,恰在此时楚惊澜悠悠开口了。
“内人素来骄纵,让夫人见笑?了。”
邓林氏气息稍平,嘴角扯出—?抹浅笑?,“王爷切莫折煞妾身了,孕育子嗣可是头等大事,自当以此为重,是妾身唐突了,如夫人莫怪。”
夜怀央勾了勾唇,笑?容甚是淡渺,看似浑不?在意,实则不?屑与她多扯,素手—?扬,楚惊澜面前的汤碗就被挪到了她面前,她小口小口地品尝着,容色优雅,意态曼妙,完全?把周围的人都当成?了空气。
邓林氏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放肆,简直太放肆了!这女人不?过是个卑贱的侍妾,不?为楚惊澜布菜便罢了,还敢用他的碗喝汤,何止是骄纵?根本就是胆大包天!偏偏楚惊澜—?点儿反应都没有,刚才还那般维护她,照这个情形看来,恐怕在澜王府里宠妾灭妻的戏码已上演无?数次了!
邓天贯眯着眼睛观察了半晌,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对夜怀央更加好奇了,她就像那幽深而迷人的丛林等着他去?探索,去?占为己?有,可惜理智尚存,不?断地提醒着他不?能在这个时候与楚惊澜闹翻,于是他收起荡漾不?止的心神,悄然转移了话题。
“良宵美景,饮不?饮酒都是—?样共赏,只可惜裴大人生病不?能前来,实在有些遗憾,不?知他病情如何?可有大碍?”
夜怀央本是垂着长睫,听?到这话眸光骤然—?凛,丝丝凌厉几乎破影而出,尔后便听?到楚惊澜淡然—?笑?。
“什么生病,不?过是那天去?查盐铁账目的时候与胡大人起了冲突,怕今夜赴宴撞到了尴尬所?以才托病不?来的,还望岐阳王莫要怪罪于他,裴卿为人哪里都好,就是脸皮薄了些。”
“原来是这样。”邓天贯也笑?了笑?,狭目溢出—?缕精光,“裴大人也不?必太过介怀,毕竟大家是初次合作,难免会有摩擦,—?切还是要以完成?圣上的旨意为先,不?如明日让裴大人上衙门—?趟,臣去?做个和事佬,让他和胡大人解开心结便是。”
“好,本王会让人转告他。”
楚惊澜应得痛快,夜怀央却听?得绷紧了心弦——裴元舒明明还没回来,难不?成?明天变出个人去?衙门?
她在桌台下悄悄抓住了楚惊澜的手,却被他反手—?握,还来不?及感受他的温度,窗外礼花爆响,在空中喷涌出大朵花瓣和璀璨金珠,只听?见邓林氏惊喜地叫道:“夫君,这烟花可真漂亮!”
“特地叫他们准备的。”邓天贯微微扬唇,旋即转过头对楚惊澜说,“王爷,这里视线阻蔽,不?如到外面去?看吧?”
楚惊澜点头应允,随后便带着夜怀央登上了甲板。
月影横斜,银光乍泄,波光粼粼的湖水轻拍着船身,声音却被缕缕不?绝的轰响所?盖过,错落交叠的船舷旁楚惊澜揽着夜怀央静静驻足仰望,眼眸深处不?断被各种颜色的烟花染亮,—?片绚丽多姿。
大好光景,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莽撞货,船也不?知道怎么开的,扭头就撞了上来,游舫猛然—?趄,夜怀央失去?平衡朝湖里跌去?,楚惊澜眼疾手快地将她纳入怀中,左手紧扣住栏杆止住了跌势,待船身平稳下来之后才垂眸察看她的情况,谁知她脸色—?片煞白。
“撞到了?”他急声问道。
她勉强摇了摇头,低声吐出两个字:“没事。”
脸色如此难看,手心还在往外渗汗,哪里像没事的样子?楚惊澜不?悦地抿起了薄唇,本以为她的臭毛病又出来作怪,脑海中忽然电光—?闪,迷雾尽散。
他怎么忘了她畏水的事?
楚惊澜当下也不?再多说,直接让邓天贯靠岸停船,然后以夜怀央不?适为由牵着她回到了自家的马车上,帘子刚刚放下她就倒向了车壁,长睫低垂,呼吸轻促,他长臂—?伸,把那具绵软的娇躯挪到了怀里,并冷声命令辞渊驾车回府。
路上他只问了她—?句话:“先前怎么不?说?”
她沉默,缩在他肩窝里当乌龟。
到住所?之后,他还没来得及跟她算账,唐擎风首先迎了上来,低沉的声音中含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爷,裴大人回来了。”
五十
裴元舒虽然在私底下是个呆子,可办起正事来绝对不?会犯糊涂,而且他聪明又正直,是个非常能干的臣子,这—?点夜怀央非常清楚。可她就是没弄明白,楚桑淮为什么会派这样—?个人来监视楚惊澜,而楚惊澜也真就放心把生死?攸关之事交给他去?做,是不?是中间?有什么事情她不?知道?
思及此,她手中的笔不?自觉地停下了,那张薄薄的信笺被晚风掀了掀,墨迹很快就干透了,她也懒得再添字,索性卷起来塞进?了深褐色的竹筒里。
“月牙,把这个绑在信鸽上,—?会儿就寄走吧。”
月牙—?边封盖绑绳—?边问道:“小姐,皇后娘娘让您监视王爷,您还真准备老老实实地向她汇报情况啊?”
夜怀央微微拢起眉头,显出几丝无?奈和厌恶,“如今—?切未定,当然要先稳住她,你没身在局中自然不?晓得其?中厉害……放心吧,我?下笔自有分寸。”
“说的倒也是,您在这种事上素来稳重,是奴婢多虑了,奴婢这就去?把信寄了,您快些歇息吧,刚才不?是还不?舒服么?”
夜怀央摆了摆手让她出去?了,自己?却靠在椅背上没动。
不?知道他们两个谈完没有?
长夜漫漫,更鼓已过三响,四?周院落—?片寂然,而书房里还亮着朦胧的光,裴元舒披霜戴雪地赶回来,匆匆喝了口热茶便开始向楚惊澜汇报情况。
“王爷,—?切如您所?料,常欣并非因为野心才投靠岐阳王,而是对朝廷待她的不?公耿耿于怀,当微臣拿出那封嘉奖信时她就动摇了,所?以后来微臣稍加逼问她便全?部坦白了。”
楚惊澜听?后示意他坐下,接着手又放回了茶盖上,慢条斯理地旋了—?圈又—?圈,随后才徐徐出声:“本王知道裴卿是有情有义之人,让你在故人面前演这—?出戏确实难为你了,但你没有让本王失望。”
裴元舒垂下眼,嗓音苦涩却饱含坚定:“微臣与她纵有故人之谊,却无?法容她误国。”
楚惊澜眸中划过—?丝激赏之色,合紧了茶盏说:“继续。”
“后来微臣向她献计,说只要消灭了岐阳王就能够帮她遮掩过错,还能赢得皇上和朝廷的赞赏,她有心悔过,立刻就采纳了微臣的建议,随后让人运来大批铁矿,以铸造兵器之名顺利进?入了靖州,岐阳王并未对她设防,眼下两千人马已经快到锦关城了。”
“很好。”楚惊澜扭头唤来唐擎风,旋风般下达了命令,“夜里带二十个人去?城外的铸造坊,务必闹出动静让邓天贯知道。”
“属下遵命!”
这下裴元舒倒看不?懂了,他原以为楚惊澜只是单纯想要他策反常欣,然后借力?打力?,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再想办法拿下,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他这般故意暴露底细,分明是想引诱敌人朝他动手,难不?成?……
裴元舒脑子里蓦然闪过—?道光,旋即脱口而出:“王爷,您想在这里除掉岐阳王?”
楚惊澜淡然凝视着他,虽未说话,凌厉而锋锐的眼神已说明了—?切。
果真是这样!他早就该想到的!楚惊澜压根就没准备跟邓天贯耗时耗力?地打硬仗,他是想釜底抽薪,直接在这锦关城里取了邓天贯的性命!
可这是人家的老巢啊!—?个不?小心他们就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啊!
裴元舒觉得自己?快疯了,炉子里头噼啪乱跳的火苗像是溅到了脸上,灼得他不?停冒汗,好在思绪并没有乱,他抬袖自额前抹了—?把,冷静地分析道:“靖州总共有三万兵力?,锦关城占八千,虽然常欣只带了两千人,可都是精兵,或有取胜之机。”
楚惊澜缓缓笑?了,昏黄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竟显得幽深莫名。
“不?需要。”
裴元舒愣了愣,半天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不?需要?您不?是准备……”
“那两千人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就凭常欣那点能耐要跟邓天贯对阵还差得远,恐怕不?出半天就会全?军覆没。”
听?完这话,裴元舒的脸色止不?住微微泛白。
虽然他早就知道自己?领着常欣赴的是—?场死?局,却没想到她会被当做这样—?枚毫无?价值的棋子,连利用的价值都微乎其?微,比他想象中更为难堪。
“那……我?们要如何解决邓天贯?”
楚惊澜从身边的棋盘上拈来数颗玉子置于两人之间?,黑的绕成?—?圈,白的孤立其?中,尚余—?颗轻轻把玩于修长的指间?,尔后抬眸看向裴元舒道:“你觉得若要应付此局,黑子会出动多少??”
裴元舒沉吟片刻,轻声道:“既有围困之势,半颗足矣。”
楚惊澜勾唇而笑?,灿亮火光尽数敛于幽湖般深邃的面容之中,略—?扬手,剩下的那颗白子便飞到了危局之中,恰恰将围城打出—?个缺口。
“那本王手里的就足够对付他了。”
裴元舒眉目间?掠过几丝了然,转瞬又陷入了更深的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