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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问今朝(2 / 2)


“是什么呢?”

“进步。”

陶清风沉默了一会儿,琢磨那个词:“进步。”半响才说出了他来到这个世间后?,一直很困惑的问题之一:“这个时代?,比起大楚。在‘科技’——你们用?的是这个词吧,这方面进步得很多。比如医院、电子产品。在生活上的确也非常进步,衣食住行各方面都便捷多了……但国学、历史这些方面……”

“因为这些学科研究的是从前发生的事情,在方法论上可以不断进步。但在内容上是寻找过?去的经?验。不能用?‘进步’来形容。但也并不是‘退步’,而是‘往回看’。”严澹目不转睛地盯着陶清风,“所以,你活生生的在这里,我要好好地看。”

陶清风感觉自己像被严澹当成了个活样本?,眼中正架着一面看不见的放大镜,目光在他脸上一寸寸地审视着。将陶清风,当做一个包涵着象征意义?的活物……

陶清风就笑道:“严兄,之前你怀疑‘神授灵魂’的时候,怎么就这种反应呢?”

严澹道:“我之前也说过?,‘神授灵魂’主要发生在川藏地,说唱《格萨尔王传》的艺人?身上。而且他们只是想起了‘长诗怎么念’,顶多有些人?坚持说,自己前世是格萨尔王的部下,曾经?和?他一起战斗。可是认知是模糊的。其他灵异事件中,类似于?小孩子说‘自己上辈子的家乡子女’,但是随着他们长大,这部分记忆也渐渐散去了。这跟你不一样。你是‘完完整整’过?来的。而且你的存在,能够得到碑刻的印证,这才是最难得的……”

严澹没有放过?陶清风眼中闪过?的一抹黯然,这是他非常想问熙元断层史料,却一直克制自己没有问出来的主要原因。史书?上简单的几句生死,对于?经?历过?的当事人?来说,并不轻松。

没想到陶清风却主动说起了这个话题。

“严兄,我要对你说一件非常有趣之事。”陶清风语调尽量轻松道,“你和?我的同僚燕澹生,不但名字很像,长得也很像。我当时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觉得真?是非常有缘,那次看你们家族谱发源地在长胤,很巧的是,燕澹生的祖上也是长胤……”陶清风分享这个信息,是觉得以严澹的专业,如果也有这方面历史古籍的研究,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缘分?

“那说不定,我们祖上和?燕家,真?的是同源。因为据说我家的姓氏就是大楚末期躲避战乱,改‘燕’为‘严’。”

严澹又证实了一个他疑惑的小细节:“原来燕澹以前真?的叫燕澹生?我是从一篇很冷门的古诗看到。崇安皇帝的十三?妹持盈公主写的《过?燕澹生流席花园答应卿》,这首诗写得……”严澹差点想吐槽说“写得烂”,但忽然想到在陶清风面前不适合说当时统治阶级的坏话,就改口?道:“没有学界研究,所以那个断句‘燕澹生’之处,我一直找不到佐证。今天才终于?知道了。”

“是写得挺糟糕。”陶清风耿直地说,仿佛想起来什么有趣之事,忍俊不禁道:“而且这还?是一首‘和?诗’,你瞧她去和?的是谁?”

“应卿?是你那一科的状元公应大砍?所以是他先写了一首诗,公主去和?他的元诗?可是为什么《全楚诗》中没有记载元诗呢?是因为对比太惨烈吗?”严澹吐槽得一针见血,“也没有你的诗,如果你们都在场,都会写应制诗吧?”

“燕家的流席花园,那一夜举办曲水流觞会。我,燕兄,应卿,大家都写的。”陶清风笑了笑,“但写了之后?不一定会录下来,这种聚会,内侍会把公候的诗送去存录。官爵厚者也有机会。像我们这些当时还?在栓选的白身,一般是不会留名的。这很平常。”陶清风一派淡然道。

严澹琢磨着陶清风的话,不确定道:“你当时的称呼……是分亲疏关系?还?是有别的讲究?你为什么叫燕澹是‘燕兄’,叫应帅是‘应卿’?”

虽然从严澹的知识体系来了解,“卿”是个中性名词,但同科情分,应该都称得起一声“兄”吧?

陶清风又笑了笑,吐露了一个历史上不曾有人?发现,他生前也恪守的秘密:“还?记得《归宁皇后?》的转发宣传词吗……巾帼敢当关大计。”

严澹被震得双眼瞪大:“你是说应家军的主帅是女的?我一直想象他是个关羽张飞那样的武将。”

陶清风又笑了:“名字的确挺吓人?,但画风和?名字差得挺远。那是个安静的人?。诗写得也都很安静……不过?应该都没录,哪怕录下来也不一定会存到‘进奏存录院’,里,”

严澹呼吸一窒,紧忙问:“进奏存录院……?这是真?的存在的官署?”

陶清风点头道:“是啊,专门存放奏报或重要文书?留档的地方。在京郊。”

严澹想起了火中清晰的梦,试探道:“那你……你……去过?吗?”

陶清风还?以为严澹是那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钻研劲头犯了,什么事都一股脑儿追问下去,耐心温柔地说道:“我去送过?文书?。”

严澹脱口?问:“你一个人?去的?”

陶清风有些奇怪为什么严澹的问题方向有点怪,但还?是说:“本?来一个人?送就可以的。不过?我送的那次。燕澹生也去了。”

严澹震得半响没话说,沉默得表情都忘记掩饰。直到陶清风疑惑问:“严兄,你怎么了?”

严澹骤然间有些头晕,似乎发现了一个巨大萦绕心口?的秘密,却不敢确定,他又回忆着那些梦,并没有逐渐淡化出记忆里,反而各种细节都清晰得触手可及。

严澹的嗓子都有些沙哑,问:“你看过?《七阁全书?》吗?”

陶清风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一种很少能在他脸上的见到“神色飞扬”之态,笑着说:“看过?。但只来得及翻了‘子’部的‘词采’;器部的‘屏书?’;又翻了些‘经?’部的十方家注疏章句。”

严澹的心咚咚跳,问:“一定……看了很久吧?”

“两三?天没睡觉。但还?是没看完。连十分之一都没看到。”陶清风惋惜道:“进藏书?阁需要六部腰牌。我是借的。后?来腰牌还?回去后?,就没有再去看过?了。现代?是不是有《七阁全书?》的影印版?”

严澹心中又剧烈跳动,陶清风所说,和?他梦中所见之景,分毫不差地对上了。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再冷静,道:“现代?的《七阁全书?》是有影印的,电子版有八百G,你要的话,我回头拷你移动硬盘上……”

然后?,严澹问出了他萦绕心口?的问题:

“燕澹,你和?他熟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陶清风听?到那个“熟不熟”的问询,心口?骤然一酸,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和?他算不算熟。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严澹点了点头:“或许是名字挺像。我很早就开始莫名关注这位三?公少师了。后?来仔细研究他的资料,觉得有点奇怪。《大楚史》里的《郭燕屈刘何列传》,燕澹的记载,第一句话就是‘燕澹字焕白,河间建水人?,祖父梁,父领冰,崇安元年,二十二岁封礼部典客司郎。’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仕途,没有像别人?一样记载少时事,甚至没有记载他科举经?过?。这是不寻常的。同列传里其他人?,大都有小时候天赋异禀神童经?历,但燕澹没有。这也罢了,就算没有典型性格事件记载,封官原因是因为科举、是明经?、还?是举孝廉,总是要记载的。若不是燕家子孙几本?私人?笔记,都能印证燕澹的科举经?历。只看传记的一片空白,别人?会以为燕澹是‘承袭爵位’获得的官职来历。”

严澹顿了顿,终于?小心翼翼提到:“这种被抹去记载,是因为那一科与‘熙元政变’相隔太近?”

陶清风还?从来没从这个方向思考过?。他虽然读完了那本?《崇安三?十六年间要录》,但是并没有像严澹淫浸断代?工程,对当时每本?史书?的体例掌握得如数家珍,毕竟这本?史书?,是在陶清风逝后?才编写的。是否载燕澹少年时的经?历,陶清风还?以为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具体情况不同。但听?严澹的口?气,这里是一处明显的‘断笔’,是有原因而被‘隐去’的结构。

陶清风道:“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为什么你不去参考应卿的传记呢?如果同因为政治避嫌被抹去科举记载,她那边也会体现吧?我翻看《崇安三?十六年间要录》时,也没看见她的科举记载。”

“应元帅是武将传记,体例是不一样的。不能这样类比。”严澹平静道:“一般只横向比较同个列传体系、《郭燕屈刘何列传》是分类在儒林类别下,无科举、不称儒。”

虽然这个问题很新鲜,但陶清风才思敏捷,马上就说出了他的思考:“这本?编纂者两朝老?臣秋行安,是后?来的乾岁年间中人?,我并不认识。按年龄算,大概比我还?小二十岁。他既然是两朝老?臣,作?为‘本?朝’而非‘后?一朝’的编纂史书?者,受到‘本?朝’政治影响而曲笔,是很正常的事。”

严澹叹了口?气,声音低沉道:“秋行安在自述笔记中说,自己是燕澹的学生。为了那时候已经?消散几十余年的政治风云,而谨小慎微地隐去自家恩师的科举经?历。是不是太奇怪了?除非,是燕澹在传记里提到那个诡异的‘不许学生录其言语形状’的理由,连同他少时辉煌的履历,都不著一言。所以秋行安会发出那种惋惜感慨。广川,依你对燕澹的了解,你觉得他为什么不著书?呢?”

陶清风摇着头,脱口?而出:“不知道,这同样是我的疑惑。聪明和?才学不用?说了。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自信又张扬的人?,文章要是做的好,恨不得贴到别人?脸上磨着别人?夸他……真?是非常奇怪。就和?他不娶妻生子一样奇怪。”

陶清风说完后?才觉得自己好像话多了。抬头看去,严澹微愣,目光更加复杂地流连审视,努力在琢磨思考着什么的模样,似乎好几次忍不住开口?问陶清风一个问题,却又憋了回去。

陶清风被对方深邃的视线弄得略微不自在,没想到严澹忽然道:“时间是不是快到了……我们看电影去?”

陶清风惊讶地发现,这个话题竟然就毫无征兆地结束了?严澹居然没有就此“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好像不太符合他刚才表现出来的兴致勃勃啊。为什么在自己说了奇怪燕澹生不娶亲生子的疑惑后?,严澹突兀转变得那么大?

但陶清风也没说什么,毕竟电影时间真?的快开始了。他们这一聊,居然聊了一晚上。

去往电影院路上,下雪了。陶清风还?是第一次来到这边后?看到雪。细小颗粒很快融化在围巾与袖口?间。而在这落雪纷纷中,严澹一直不发一言,最后?带着深思熟虑的语气,说:

“广川。我要向你道歉。我不该让你‘扮演’我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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