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然深笼而下,阿步自然辨不清唐糖微微泛了白的面色,依旧在那儿兴奋解释:“嗯,四层的楼阁,您说书多是不多?一层二层乃是经史子集,第三层是……”
纪理忽厉声喝斥:“林步清!”
阿步被唬得一头雾水:“二爷?”
唐糖亦被纪理吓了一跳,却听这人竟是冷言又起:“唐小姐大可不必谢我,我也是心中好奇,想看看时隔数年,唐小姐何以变得如此勤学。阿步,唐小姐并不是不认得去藏书阁的路,只是她少时并不那么爱书,她从来只是以为,南院不过是府上一个藏猫猫的好去处罢了。哼。”
说罢袖手告辞,幽幽独自踱出门去。
唐糖本来听阿步说起藏书阁,勾起许多回忆,心里的确很难好受。记得纪理少时确实勤奋,她在南院游手好闲的那些日子,每每在藏书楼门前撞见他,真是没少挨他的白眼。
不过纪大人当真确定大家要这样子相处下去?前一刻总算得了一时融洽,突然冒出这些刺言刺语来,把个好端端的和局,搅成一盘僵局。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
什么人啊!犯起怪病来,竟是连半点征兆都没有。
阿步依然莫名其妙,立在原地,模样尴尬,唐糖反有些不好意思,问道:“阿步,你是几时进的纪府?”
阿步回:“小的是这个月初新来的。纪管家未曾挑我旁的,只问我脾性可好。小的别的不行,最好的就是脾气,纪管家这才让小的跟着二爷。”
唐糖低低叹了声,也不知道是想解释给阿步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你别见怪,二爷许是想起他少时在南院读书的日子了。我六岁随祖父来纪府为客,在这儿住了足足五年,呵呵,那个时候二爷还是个埋头苦读的勤学少年,那个时候……三爷也在。”
阿步天真,饶有兴趣追问:“我听闻二爷同三爷乃是孪生兄弟!他俩生的像不像啊?”
“像……也不像,一个冰山似的,一个连冰山都能教他给捂化了。”
“这样啊,三爷性子必是极好了?”
纵然只能回忆这些点滴,心头仍觉如有暖流涌过,唐糖含笑答:“二爷什么性子,三爷总是跟他的反一反就是了。”
阿步感叹不已:“三爷真好啊!”
唐糖忍笑:“你稍微收敛一点儿。小点声,让二爷听见,仔细他真把你冻成冰山。”
阿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脑袋直点,又有些激动,觉得唐糖很将他阿步当作自己人了。
**
这天深夜,纪理在书房拟完次日上工部要呈给恩师魏升鉴的一封条呈,拟完却仍不睡,穿的是家常旧袍,同纪方说要一人院外走走,便径自踱出了院子。
去了一个时辰方归,也不说去了哪儿,回来照旧在书房软榻上宿下。
这燠热的夜本就极难好眠,纪方没睡,生怕书房里闷热,他亲自检查了一回窗棂有否支好了。踏出书房门时,又回望一眼书案后头,二爷睡得极静,连呼吸声都几乎不可闻,身子亦未曾动过一动。
纪方想起纪理前夜问他的话。
“纪方,你近日可曾去过南院?”
纪方答:“其实也不算特地去的南院,我每日早晨,是要出南府门,给三爷上香去的。”
“嗯。”
纪理顿了片刻,又问:“糖……唐小姐可曾去过南院?”
“呃……不曾。”
“为何犹豫?”
纪方忙解释:“二少奶奶|头天来时,是问起过的。”
“你不是一向喊她糖糖?她问什么?”
“问三爷的牌位何在。我答,因为三爷未曾婚娶,又无子嗣,故而依祖制只得一座孤坟,葬在南院宗祠外的小山坡上。她听了也不言语,我便问她是不是想去给三爷上坟……”
“你往下说。”
纪方点点头,眼中噙些泪花:“糖糖回‘就不去了罢’,我便劝‘三爷素喜热闹,他如今一人孤零零的,您给亲手栽一棵小冬青,也总算一份情谊’,糖糖摇头说,‘我不信,那是堆土,又不是他。’”
“……哦。”
纪方偷眼看看纪理,见他神色尚好,方道:“隔了好一会儿,她又道了句,‘我不信’。”
纪理沉吟许久,隔了会儿纪方又说:“噢,糖糖那天还问了一件事。”
“何事?”
“她问,三爷的遗物,可都从大理寺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