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越到夏天,东北的许多东西,愈发热情疯长着。
比如,这里盛产的菌菇。
下过一场雨后,气候湿润,正是上山采蘑菇的日子。
余桃从来到东北之后,就一直听人说,这里的菌子最?好吃。尤其是夏天,带着篮子上山采菌子,一会?儿就能采满满的一大筐,幸运的话,还能采集到很珍贵的松茸和猴头菇。
余桃一直等着上山采蘑菇,他们老家禹都没有山,气候又干燥,除了枯木上偶尔可以见到一些木耳,其他的菌子根本见都见不到。
无奈,刘青松这个时候受伤,余桃作为伤员家属,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呆在医院陪护在刘青松身边了。
市里东西稀缺,菌子一下来,刚到供销社,就被想吃口新鲜菌子的人哄抢一空。
余桃根本抢不到,不过她在这里住了几天,慢慢地也摸清了点门路。
在招待所后面不远处的地方,有一条偏僻阴暗的小道,小道上可以看见有些人或蹲或站,有的挎着竹筐,有的拎着布包。
这条小道就是传说中的黑市,目前市场上并没有严格禁止买卖,说是黑市,这里的东西也只不过是比外面的贵一些,有些还不需要用票。
为了给三名伤员补充营养,余桃来过黑市好几次,今天恰好被她碰见一个带着洗的发黄的白色头巾的老汉,来黑市卖新鲜的榛菇。
不到两斤的榛菇,花了余桃一块八毛钱,比猪肉还贵。
她今天打算炖老母鸡汤,昨天刚买的一只老母鸡,余桃早上起来用两个馒头请招待所隔壁住着的那位老大爷帮她宰杀。
余桃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把老母鸡放在砂锅里炖上了,加了点枸杞,现在又有了榛菇,余桃都能想象的出,这次鸡汤有多么美味。
拎着蘑菇回去的时候,余桃又在拐角的地方,看到那里坐着的阿婆。
那阿婆穿得破破烂烂的,头发也乱糟糟带着污垢,露出来的脸和手都干瘦枯黄,像是失去了水分的树皮一般。
她每天雷打不动的坐在那里,面前还放着一个碗,样子很明显是在乞讨。
可是余桃发现,一天下来,也没人往这位阿婆碗里扔过一分钱,每个路过的人经过她身边,脚步都急匆匆的,根本不会?停下来。
也是,现在物资稀缺,就算是城市里,每家每户也都要精打细算的计算每顿吃的东西,大多的时候还吃不饱,谁还有多余的心思给那位看起来没有多少日子的阿婆施舍一点同情心呢?
余桃本来也想跟往常那样,绕过这位阿婆走。
可是看着她的年龄,还有那双没有一点神采的眼睛,余桃突然有些不忍心。
她看了看自己手里花了一块八毛钱买的榛菇,还是叹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分钱,弯腰放在阿婆面前的破碗中。
“叮~”一声,硬币和瓷器碰撞的声音,让阿婆从神游中醒过来,她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仿佛想要看清余桃一样。
余桃是那件事情发生之后,第一个施于她怜悯的人。
她的眼睛僵直地转动了一下,里面依旧没有什么神采。
余桃于心不忍,对那一分钱又有些不好意思:“阿婆,钱不多,我?看你天还没有亮就坐在这里了,这都快中午了,还没吃饭吧?拿这一分钱,去买个包子吃。”
那位阿婆木瞪瞪地不说话,像是失了魂一样。
余桃见她这样,只微微笑笑,直起身就走了。
她只是做了一件让自己良心好受的事情,并不期求阿婆的感激。
往前走二十几米,就是供销社。这个时候管得不严,黑市光明正大的就在招待所后面,倒也方便了余桃。
刚到供销社,值班的罗姐就喊住余桃:“余同志,今天是不是炖的老母鸡汤啊,这味道真香!”
“是啊。”余桃点点头。
罗姐竖起大拇指:“你这手艺真是绝了!一上午把我?馋的直流口水。”
余桃听着微微笑道:“肉哪有不香的,这几天光买肉给我?男人补身体都花了不少钱,罗姐你可别说了,一说我就心疼。”
听了她这话,罗姐深有同感,也不羡慕了,连忙道:“可不是,家里有个病号,那花钱比流水还快。不过你对你男人是真好!”
余桃听了无奈笑笑:“可不是嘛,这些钱不能省,就怕留下后遗症。”
他们家的钱几乎都是刘青松挣的,而?且刘青松跟他的两个战友受那么严重的伤,现在正是需要进补养气神的时候,这些钱不能抠。
余桃的食补还是有效果的,连医院的老中医都说好,要不然就算刘青松的身体素质再好,也不会?那么快就想蹦跶着要出门。
说完余桃正要走,罗姐突然道:“余同志,我?刚才看见你跟那个哑婆说话了?”
罗姐一边说,一边用下巴往刚刚那个阿婆的方向示意。
余桃一愣,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那个阿婆依旧坐在阴暗的角落里,恍惚间余桃都能看见她身上,即将熄灭的生命烛光。
她那样子,应该是不想活了吧。
“是啊。”余桃回过头来疑惑道,“怎么了,罗姐,这是..不能跟她说话吗?”
罗姐摇了摇头:“不是不能说,只是...唉!”
罗姐缓缓跟余桃说了哑婆身上发生的故事。
原来,哑婆的丈夫以前是国jun的军官,解放后,她丈夫跟着g民d撤退到台岛了,只留下哑婆一个人还有她的女儿相依为命生活在这里。
因为丈夫拖累,周围的居民对哑婆母女俩采取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若是没有意外,母女俩生活平静,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畜生的存在。
哑婆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十六岁的年纪亭亭玉立,就跟一朵花一样。
余桃听到这里,就知道下面会有悲剧发生。
果然,罗姐继续道:“那个畜生,是附近有名的二流子,盯上了哑婆的女儿,半夜里趁着大家都熟睡,翻进她们家,把那闺女糟蹋了...”
余桃听了心里难受:“后来呢,周围的邻居都没有人发现吗?”
罗姐叹口气,似乎有些愧疚:“应该有人发现吧,可是你也知道她家的成分,大家平时躲着她们都来不及,哑婆又不会?叫人,周围的邻居听见动静也没有想着出门看看。”
听完这些,余桃心里不是滋味,怪不得她见那阿婆脸上没有一点神采,原来她没有感受错,相依为命的女儿惨死,哑婆是在熬日子呢。
罗姐也长出了一口气,叹息道:“哑婆闺女十六岁的年纪,就上吊自杀了,公安把那个畜生抓住枪bi,可对哑婆来说也没有用啊,她唯一的闺女没了。哑婆后来就疯了,她也不会?说话,天天拎着粪桶,挨家挨户到附近人门前倒粪,好发泄她心里的怨气。”
“她对我?们这里的人有恨。”
“你也看了,大家心里对她愧疚,不敢说什么,平日里只能躲着她走。”
“那现在哑婆怎么过的?她身边没一个亲人了?”余桃问。
罗姐道:“哑婆女儿死的第二年,她在乡下的一个远房侄子找了过来,她那个侄子脸上一道疤,经常见不到人影,不过他看起来就不好惹,对哑婆也不好,算算时间,哑婆跟他一起生活了有八年了吧,你看现在都不成人样了。余同志,你以后还是当心一点,别跟哑婆说话了。”
想到哑婆那个阴深深的侄子,罗姐也是好心提醒余桃一句。
可能又是一个只会欺负老人,等哑婆死了好继承她的房子的混账玩意儿吧。
余桃点点头,并没有把罗姐的话放在心里,不过她还是好意冲着罗姐微微笑笑:“我?知道了,罗姐,谢谢你。”
“嗐,谢啥!”
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了,余桃跟罗姐道别后,把榛菇洗干净放进瓦罐里继续煮。
一边煮鸡汤,余桃一边和面,打算先给自己做一碗鸡汤面条出来。
想起罗姐说的那些话,余桃叹了一口气,又往盆里多加了些面。
哑婆是个可怜人,看她那副求死的样子,也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余桃为她的遭遇难过。
现在她有这个生活条件,又何必吝啬多加一把面的善良。
也就一碗面的功夫,哪怕能给哑婆悲剧的人生增加一点温暖,余桃做的就值了。
余桃也曾坠落过地狱,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也知道绝望的死去有多么的痛苦。
她身处地狱的时候希望有人能给她一碗面,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可以拯救她,现在她有了能力,就去做吧。
面粉加上水搅拌,揉搓,一遍遍的用手按压,直到面团表面光滑不沾手,再用擀面杖一遍又一遍的赶出薄厚均匀的大面皮,最?后将面皮折叠在一起,用刀切成几毫米宽。
半个多小时,经过几次工艺揉制出来的面条,终于做了出来。
面条做好后,陶罐里新鲜菌子的香味也散发出来了。
余桃重新弄了一个锅,往里面加水,点火重新烧开,把面条放进去,滚上几滚,等面条熟了盛出来,过凉水,放到瓷碗里。
往瓷碗里浇上鸡汤,再点缀一些葱花,一晚鸡汤面就好了。
余桃端着这碗鸡汤面,出了招待所,一路走到哑婆的面前。
哑婆的眼睛木木地看着远方,余桃站在她身边一直没有动,哑婆才缓慢的转过头,僵硬地看向余桃。
余桃心中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把手中的碗递给哑婆:“我?做了鸡汤面,做多了,给你盛一碗,早上没吃饭吧,趁热快吃吧。”
说着,余桃就把碗往前递了递。
哑婆眼睛微微动了动,看向余桃手里的碗。
白瓷碗中,鸡汤清澈里带着亮黄的油星,上面覆盖着鸡块煮得软烂的鸡肉和新鲜的榛菇,汤上飘着鲜红的枸杞,还有嫩绿的葱花,汤下是洁白劲道的面条,这一看就不是多出来的剩饭。
哑婆是哑,可是她不傻。
她面前的破瓷碗里,还放着余桃刚才给的那一枚硬币。
周围的人路过都避着她,不愿意跟她讲话,当她是透明人一样,至从女儿死后,余桃还是第一个愿意靠近她的人。
哑婆没有接余桃的碗,也没有拒绝。
余桃见状,直接把碗放在她手里:“你先吃吧,吃完把碗放到供销社前面的窗台上就可以了。”
哑婆明显是不想活的状态,上辈子余桃见多了她这样求死的人,她知道那些人的痛苦,所以余桃不会?对哑婆的选择发表任何意见,余桃只想在哑婆走之前给她送一碗面。
余桃把面递给哑婆后,站起来就离开了。
哑婆看了看手中的那碗面,又看了看余桃的背影,眼睛一红,木楞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情绪。
她的女儿若是活到现在,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余桃回到屋内,急冲冲地吃完饭,就拎着鸡汤跑到医院去了。
医院配备的有病号餐,还便宜不要票,只不过医院做的菜跟余桃做的肯定没法比。
还没到饭点,刘青松就开始惦记着余桃了。
不止刘青松,就连石鹏和张磊也跟着惦记,喝过余桃亲手做的汤,那感觉就跟吃了灵丹妙药一般,浑身的毛孔都舒坦了。
这话一点都不夸张,石鹏和张磊敢举手发誓。
余桃做的汤实在是太鲜太美味了,没喝过的肯定不知道。
果然,俩警卫员刚把病号餐打上来,余桃就拎着鸡汤来了。
装鸡汤的饭盒用的是部队发的铁饭盒,恰好三层,每层都被余桃装得满满当当。一打开盖子,鸡汤的浓郁带着新鲜榛菇的特殊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今天做的老母鸡汤啊?”刘青松叹道。
余桃道:“嗯,新鲜宰杀的老母鸡,小火炖了三四个小时,今天你们有口福了,我?恰好碰上了卖榛菇的,特别新鲜,你们赶紧趁热把汤喝了。”
不等余桃说完,刘青松就忍不住拿着勺子上手了,他受伤的是左肩,倒不影响右手吃。
刘青松先喝了一口汤,汤里都是老母鸡熬煮了四个小时的精华,再搭配着菇子的香味,那味道真是绝了。
温热的汤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口腔里没个细胞都好像在跳跃,喝完一口,刘青松打了一个机灵。
“怎么了?”余桃问,“不好喝吗?”
“好喝。”刘青松道,“特别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