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离他们喝羊汤的店很近,步行五分钟后,林朝夕跟着老?林站在一圈灰白相间的水泥墙外。
雪夜的晚上,医院大厅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墙上的卫生宣传招贴画因为没关紧的窗而哗哗抖动。
如果不是大厅收银处“挂号”两个红字,林朝夕还以为误入了什么普通老?楼。
她下意识抓紧老林的手臂,老?林带她往长椅边走,拖下外套铺在冰凉的板凳上:“你先坐着,我?去挂号。”
林朝夕松开手,到了晚上,热度又上来,她冷得微微发抖,于是把老?林脱下的大衣盖在膝盖上一些。
她左右四顾,发现医院铺着和他们所住招待所同样年头的水磨地砖,墙的下半部刷着陈旧绿漆,走廊上一盏盏吊灯套着绿皮灯罩,灯泡发出暗而昏黄的光。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十几?年前。
虽然耳畔嘈杂尖锐的声音,但这种感觉清晰明了。林朝夕按着耳朵,低头间,不远处出现了匆忙的脚步。
有人冲过大厅,有医生推着病床狂奔,还有扶着老?人看病的年轻人,林朝夕只能看清晃过的医生白袍一角。大厅暗极了,但窗外背景色分明又是白天。她捏了捏鼻梁,再抬头时,林朝夕觉得自己看?到了老?林。
“走吧。”老?林的声音响起。
林朝夕猛地扭头,老?林并不在她的前方,而在她身边。他手里拿着挂号单和新买的病历本,一手搀起她,另一手拿起木凳上的衣服。他体温真实,年纪也是40余岁的模样,不像她刚才看?到的老?林。
刚才……刚才的老?林穿着灰色的夹克和米色羊毛衫,他正走进医院,观察楼层图,然后走向问询台,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一闪而过。
林朝夕转头看?着前方医院空无一人的大厅,觉得她大概是烧糊涂了。她迷迷瞪瞪地看着老?林,下意识地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我?们真的在医院吗?”
“怎么不在医院了,永川三甲医院很多主任医师退休了没事干,都来这儿发挥余热。”老?林这样解释。
他们直行右转,前方闹哄哄的人声传来。
急诊科走廊里排着不少,连长椅都坐满。不过仔细看?去,很多病人都有人搀扶,雪天路滑,跌打损伤患者不少。
“爸爸你还挺了解这里。”林朝夕说。
“我?不是了解这。”没有座位,所以老林让她靠墙站着,“我?是了解这个大雪天正常医院有多少人。”
林朝夕赶忙拍马屁:“英明啊林师傅。”
老?林没说话,只是站在她身边,让她可以借力靠着。走廊里人来人往,声音细碎,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无血色的面孔。林朝夕呆滞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扭头望向老?林,问:“爸爸,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没有。”老?林说。
走廊里明明也很吵闹,林朝夕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寂静。她靠着老?林,忽然在想,其实过去发生了什么也没那么重要?,她过几?天就要?回去了。老?林带她来的医院,就是看病的地方,想那么多干什么?
只是当她这么劝慰自己的时候,那种清晰又恍惚的感觉再次传来。
四周暗下,声音消失,但前方窗外的天空又亮了起来。走廊另一端是大厅的分诊台,窗外的天又亮得透明。年轻时的老?林正站在台前,正问一个护士什么问题。
很遥远又很亲近,林朝夕几?乎可以看?到他旧衣服磨损的袖口和听到回答后突然焦急的表情,这让她迫不及待想上去拉住他,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朝夕!”
突然,一记莫名而响亮的声音响起。
林朝夕下意识看?去,又回到嘈杂的急诊室门口。
“下一位病人,林朝夕。”医生在叫号。
老?林站直身体,扶着她。
林朝夕震惊地看着她的父亲,转头看?向分诊台。那里漆黑一片,没有护士也没有年轻时的老?林。
“怎么?”老?林皱眉,问。
“没……事。”林朝夕说。
——
稳了稳心神,林朝夕走进诊室。
果然如老?林所说,坐诊的医生都是退休老?人。起码现在给她看病的老?太太鹤发童颜,态度温和端庄。
老?太太给她量了体温,问了她几个问题。在听到她说已经咳了大半个月的时候,老?太太皱了皱眉,站起来说:“我?听听肺。”
林朝夕拉起毛衣,躬着背。
“听肺倒是还好,不过咳了这么久,还是去拍个片。”老?医生听完开了个单子,连同病历本一起递回来,说,“出门直行右转,楼梯口再一直往里走。”
林朝夕只能又站起来往楼梯口走,她左右四顾,很怕再遇到刚才那种混沌未明的景象。但一直到她离开x光室,取回片子,又到诊室,都没有再见到年轻时的老?林。
去哪里了?
她莫名其妙在想这个问题。
“还是要挂点水。”老?太太放下片子,开始写?处方。
林朝夕回过神:“挂水的话,我?明天能好吗?”
“看?你能不能退烧。”老?太太说。
再回到大厅时,一切如常。
走过分诊台,林朝夕特意往那里靠了靠,她亲手抚摸着台面,只觉得触感冰凉。但分诊台里确实空无一人,是正常下班后的景象。
她微微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年轻时的老?林。但作为一个屡次经历时空旅行的青年人,无论她再看?见什么,也都应该不奇怪。
她低头,松开手。
差不多这个时候,她忽然看到了一封信。
信几乎是凭空出现,出现在她眼角余光的位置,她赶紧扭头,正和什么人擦肩而过,那种熟悉又清晰的感觉再度袭来。她知道,她正和年轻时的老?林擦肩而过。
是的,20多岁的老?林正在她后方向楼梯处狂奔。与此同时,40多岁的老?林正在她前方,往收费窗口走去。
两个时空一明一暗,相互交映。
林朝夕心跳加速,砰砰跳动起来。
“累了吗?”40多岁的老?林停下来,问他。
“爸爸,我?走不动了,想先去楼上挂水。”
林朝夕望着另一个方向,20多岁的老?林已经冲上楼梯。她知道,她得跟上去。
没等老?林回应,她就开始往旋转楼梯那走去。而老?林在说什么,她也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她只知道,如果错过现在,她可能永远也追不上这段过去,所以她开始加快步伐。
20级楼梯、半层、转角、再上20层……
她离年轻时的老?林越来越近,几?乎能感受到他奔跑时带起的微风。
为什么这么急,你到底在找什么?
林朝夕边想边抬头,当看?到“妇产科”三个字,她心头一颤,瞬间明白了。
她加快步伐,紧跟在20多岁的老?林身后。眼看他奔跑、在护士站前停下、询问什么,然后再度奔跑。他穿过产科病房,她跟在后面也气喘吁吁。
终于,在她差点喘不上气的时候,年轻的老?林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
他推门,她也跟着进门。
房间里停着十七八张病床,闹哄哄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突然身处于一个巨大的产科病房中。
空间最内有二十余张病床,有人在招呼亲戚,有人在逗弄婴,还有人正在削苹果。
一条红色果皮顺着刀口落下,她甚至能闻到初生婴儿的奶香味。
但这一切都只有气息,没有声音。
窗外天空纯净无暇,病房却暗淡,像蒙着层浅色的雾气,一切都只有朦胧影像。
就在这时,林朝夕看?到了靠窗的一张病床。
那里拉着蓝色帘子,阳光下几?近透明。
老?林环顾病房一圈,向那里走去。
林朝夕很确定,在那张床上睡着的应该是她素未谋面的母亲。
她快走几步,想过去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子,想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老?林掀开遮帘进入病床范围,可时间流速并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没等她走到,老?林已掀开帘子,又走出来了。
天蓝色帘子落下一角,林朝夕手几?乎要触摸上去,也就在这瞬间,整个病房如同化开的糖块般溶解开来。
只有年轻的老?林是唯一清晰而立体的,她甚至能看清楚老?林的眼睛。
很难用语言形容那样的目光。
好像暴雨来临时的淤积在天空的云,显出沉重的浓墨颜色,仿佛即将有倾盆大雨袭来。
但没有雨,没有泪光,什么也没有。
无比空洞。
病房门向外推开,老?林离开,她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跟上去。
他跟在她身后,感受着他迟缓的步伐,见他又回到护士台,用最后一丝理智,在强硬地交流什么。随后,护士叫来医生,穿白大褂的男士站在老林面前。推了推眼镜,说了几?句话。
空间里完全消音,她竭力分辨医生在说什么,却什么都听不到。
医生转头离开,老?林仍旧站在原地。
像所有电影片段中类似的桥段一样,老?林最后的目光让她心中酸涩不已。
她想伸手拉住老林,告诉他一切都好,但手在空气中撩过,影像化开,一切归于虚无。
整个走道的景象都如同蜂蜜入水,丝丝缕缕融开。在一切化成?水前,她终于看清20多岁老?林拿着的那封信。
林朝夕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她早该不相信了。
白底红字的印刷信封,上面有红烫金的校徽、地址,收件人是永川大学林兆生的英文地址。
那是是她曾见过的,老?林CHU录取通知书。
——
“怎么站这里?”
声音响起,林朝夕打了个激灵。
老?林手里捧着一个篮子,站在她的面前。篮子里是注射针剂,透明液体轻轻晃动。
林朝夕怔愣地仰头,他的样子清晰立体,而走廊尽头是雪夜景象。这是41岁的老?林,是芝士世界的现实。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老?林的问题,避开他目光,一转身,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卖部前。
护士站的轮廓还在,是原先的护士站被改成的。小卖部顶上吊着的灯泡灯丝轻颤,老?板正用一种疑惑不定的眼神看?着她。
雪夜、医院,对着空气满脸焦急的少女,配一盏孤灯,老?板应该被吓到。
老?林把手搭上她的额头,粗砺而冰凉的手感让她清醒不少。
林朝夕看?着小卖部,柜台里摆着很少东西,大部分都是廉价的住院用品,还有泡面、小面包一类。她一眼望去,最后指着柜台里封口的纸杯说:“我?想喝奶茶。”
老?林没说“生病不能喝”,很干脆掏钱。
林朝夕捧着纸杯奶茶,轻轻摇了摇,和老?林一起往前走。没泡开的茶袋发出轻微的沙沙,让她的情绪逐渐缓和。
她刚才看?到的信,是CHU的录取通知书。
在草莓世界真?正的现实中,老?林收到的是PaulGee教授询问他为何没去读书的信件,所以她看?刚才那段景象,应该是芝士世界的过去。
林朝夕继续回忆,信很宽大,信封并没有拆开,他放不进口袋所以只能拿在手上。
所以老林是刚拿到他的录取通知书,带着他的美好未来走进医院,却因为她妈妈的那段话,而放弃一切?
像是有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