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琅内心的自卑感于几日后荡然无存。
望一眼对面拿着她默写下来的《左传》读得津津有味的某个人,王琅磨了磨牙:“你没看过《左传》?”
“嗯。”
“那你怎么知道《左传》里有关于晋周的记载?”
“我从没说过晋周的记载在《左传》里这种话。”
所以你只是不知从哪里听来《左传》的名声自己想看而已吗……
王琅捏了捏拳,只觉得为了对方一句话而拼着一口气硬生生把近二十万字的《左传》全部背诵下来的自己真是可笑至极。
强忍住恼怒愤懑之情移开视线,王琅瞪着河边的石头猛瞧,似乎要把这颗平凡无奇的石头瞧出花来——专心生闷气的她自然不会发现,一直坐在她身边读书的姜尚眼底划过的那一抹欣赏。
井无压力不出水,人无压力轻飘飘。
只为拼一口气便能做到这种地步,看来他先前对她的认识还是有些偏差。
提前开始下阶段课程好了。
这么想着,姜尚合起手头书卷,音如金石:“四天过去了,对荆州刺史有头绪吗?”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有头绪……”王琅收回瞪向石头的视线,声音闷闷,“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也会想,但是你说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嘛。”
“为什么不可能?”
“我所生活的时代号称男女平等,某些领域上的性别歧视还是根深蒂固,更别说这个时代了。把‘帝王之资’的荆州交到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子手里,听上去就像一个笑话。”
王琅用脚尖踢了踢河边的石子,情绪怎么也提不起来。
“是吗。”微微扬起眉梢,姜尚放下手中书卷,走到她对面坐下,“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比起能力和才华,你认为世俗舆论上的压力对你造成的阻碍更大?”
“也不能这么说吧……”王琅略不自在地侧侧头,移开视线,“所谓能力和才华,应该也包括让别人信任你,听从你的调遣之类的。这些不是都受世俗舆论所影响的吗?”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王琅悄悄朝对面瞄了一眼,颜色胜雪的面容上沉静依然,不为所动。
她咬咬嘴唇,不再想当然地回答,而是自己转动脑子思考起来。这一思考,顿时就意识到自己之前说过的话有多荒谬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淝水之战前,秦王苻坚先后消灭了前燕、前凉,统一中国北方全境,带着八十七万屡战屡胜,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卒向江南逼近。而东晋方面迎战的军队只是年纪轻轻,没打过大仗的谢玄花费不到两年时间草草组建的八万北府兵。
实力悬殊如此之大,只要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认为谢玄能打赢。
然而当时东晋方主事人的谢安还是顶住了重重压力,坚持任命谢玄为前锋作战。
两相对比之下,世俗间对于性别、年龄上的一点偏见又算得了什么?
稍微一想就站不住脚的理由,难怪小望连理都不理她……
垂下头颅抿了抿唇,王琅低声道:“是我想当然了,以后不会再犯。”
说话之时,她脸色惭愧,情绪羞耻到了极点。
姜尚对她“不贰过”的承诺不置可否,目光微微一扫,语气如常:
“现在可以给我答复了吗?”
因为头脑已经活动开,王琅立刻反应出他指的是自己对二十岁前当上荆州刺史有什么谋划,认真深入地思考一会,她回答道:
“长远的计划暂时没有,短期内应该先建立阿兄和阿父对我的信心,至少要在接下来的内乱中取得领兵资格才行。荆州外带江汉,内阻三陵,有金城之固,沃野千里,因此被鲁肃称为‘帝王之资’。东晋偏居江南,以长江天堑防御北方戎狄,荆州的地位水涨船高,成为南北政权间的军事枢纽。我若想拿下荆州刺史之位,必须向世人展现出值得被破格提拔的价值,而最方便也最快捷的办法,莫过于打下几场胜仗,积攒实力。”
“大体上的方向没错,现在听听你所掌握的优势如何?”
“诶?”
“第一,琅琊王氏因三年前的王敦之乱丧失兵权,除了你父亲这一支,王家并无其他领兵人才。
第二,你的两位有能力领兵的父兄皆无仕宦意图,若非家族危殆,迫不得已;宁可逍遥山水,享乐林泉。
第三,就在这十年内,你的从伯、父亲都曾经执掌过荆州,朝野上下对于第三个出自王家的荆州刺史已有心理准备。
第四,现任荆州刺史陶侃已经六十有九,其部下、子嗣的威望都不足以接任荆州刺史之位。
第五,你有我。”
王琅听得兴起,正想等他继续分析,蓦然间听到这么一句话,整个人都不对了。
虽然的确是事实没错,但你这样直接说出来真的好吗吗吗吗吗吗吗吗吗吗……
头顶挂满黑线望向对面,不期然对上一双深湛平静的黑眸,王琅愣了愣,抿着嘴唇移开视线。
她心里知道,即使再列出一百条、一千条、乃至一万条论据充分的理由,都不会有他最后简简单单三个字带给她的信心大。
她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