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耳听他承认自己身份,王琅愈发大哭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迅速将王允之上衣的襟口洇湿。
王允之叹一口气,待她哭得够了,自己到案几边倒了杯水递给王琅润口净面,又倒一杯往自己身上一泼。
王琅愣了愣,不解地问:“这是做什么?”
王允之无奈地看她一眼:“总不能说将军抱着我大哭一场,把我的衣服都哭湿了吧。”又低头瞥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片水渍,屈指轻轻掸了掸,“现在可以说将军被我激怒,泼了我一身茶水。”
王琅被他说话的神情口气逗笑,连睫毛上沾着的泪珠也一颤滚落:“然后呢?”
到底是件大喜事,王琅的情绪很快转好,膝盖碰膝盖地坐到王允之旁边,一眨不眨地笑嘻嘻看他,仿佛要把几年没见的份全部补回来似的。
“然后?”王允之也翘起唇角,伸手刮刮她脸颊,“当然是将军大人被我宠辱不惊的心态深深折服,痛改前非悔过自新,恨不得亲自为我执鞭的圆满结局。”
王琅忍不住用手捶他:“你才该痛改前非呢。”
暮间天气转凉,王琅伸手摸摸兄长被茶水泼湿的上衣,站起来扬声让屋外侍从领王允之去耳房换衣,自己则趁着这段间隙下了一连串命令,诸如吩咐征用民居的主人准备饮食果子,全军留在镇中休整一夜明日上路等等。
等王允之换好衣物,一起用了晚饭,可以算得上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兄妹俩心照不宣地早早入眠,转换到梦境中进行不便让外人知晓,更深层次的谈话。
王琅早先一味高兴,后来心情稍微平复,立刻意识到王允之出现在益州边界这件事的不同寻常之处:“阿兄这两年莫非一直待在益州?怎么会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直觉地感到这件事与姜尚脱不了干系,脚步直接转向梦境灵枢所处位置——姜尚这一年忙着修复封神榜,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灵枢中央的阵眼处梳理灵脉,很少与王琅交谈。
广袖翩翩的王允之一边与她并肩而行,一边极有条理地与她交谈:“山山问题真多,我还是把事情完整叙述一下好了。”
“当年庾怿送我毒酒,被我察觉后密奏成帝,最终庾怿自己饮毒酒自尽。事情明面上算告一段落,水面下的矛盾却正演变到最激烈的一步。”
王琅眉头一蹙,听不下去地打断:“庾怿咎由自取,与阿兄有什么关系?”
王允之的嘴角仍微微翘着,那是与王琅再次重逢的喜悦,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消减。因此,即使已经隐隐猜出结果的王琅为他大感不忿,他却仿佛谈论的是于己无关的微末小事一般,眉目间一派风流雍容:“话可不能这么说。争端虽然是庾怿挑起的,但我毕竟没受什么损伤,反倒是庾怿饮鸠自尽。”
王琅并不赞同:“阿兄没受损伤是因为阿兄机警,换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是这种结果?即便庾怿不自尽也应该被判处死刑,没有收监问斩已经给他留有颜面了。”
话虽如此,她也知道这样的言论太过天真,撇过头抿抿嘴唇,声音低沉下来:“不过这么一来,阿兄与庾家也算结了死仇了,死者为大。”
怎么想也无法平息愤怒,她的尾音终是带了几分冷嘲。
王允之摸摸她的头发,声音温柔中带着安抚:“我们家与庾家原本就是政敌,丞相、庾元规先后离世,两家间的斗争不仅没有随之缓解,反倒起了愈演愈烈的趋势,若非庾冰、庾翼兄弟顾全大局,只怕第三次内乱免不了要爆发。”
他提到庾冰、庾翼两人的名字,王琅也不好再说重话,毕竟这两人的人品都是她所认可的,彼此间的私交也可以说得上不错。
王允之见她沉默不语,眉目间也舒展一些,含笑握住她的手:“接连两场内乱,元气尚未恢复,朝廷再不能经受第三次内乱了,更何况涉及到的王、庾两家都是中流砥柱般的最顶尖的门阀,一旦争端拿上明面,彻底激化,结果必然是毁灭性的。庾怿看不清这一点,我却不能不顾虑。”
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十分清楚,王琅于是接着他的话头问:
“所以阿兄就选择诈死,将矛盾重新掩至水下,也将庾氏庾怿的死还清,两相抵消?”
王允之微微点头,认可她的推断,抬头望一眼前方手握书简,专注于阵图中浩若繁星的衍化的白发男子,停住脚步:“剩下的事情我都是与这位真人商量后定下的,包括山山刚才的三个问题,他也都知道答案。”
正说话间,姜尚也放下手中书简,与王允之对视颔首后望向王琅,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
“你兄长是晋朝少有的纵横策士之才,灵活机变,敏锐警觉。益、雍、梁局势纷繁复杂,需要有一个人为你预先处理关系、打探好一切,而数遍晋朝,也就是你兄长有这个能力,碰巧他又与你关系极好。这样一来,在你领兵征战关中时,作为后方的巴蜀也有信得过的人坐镇,一举两得。”
王琅气得手都在抖:“一举两得?你想没想过有多危险!这种事情我绝不同意!”
姜尚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所以当时没告诉你,现在事情都解决了。”
“……你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