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也知道自己是在迁怒。
小望之所以能瞒她、敢瞒她,兄长之所以赞同小望的决定,都是因为她的实力还不够强,无法让人放心交心而已。
不过这件事小望做得确实混账,她也不打算道歉。
习惯性地反省完自己行为的得失,王琅抿抿嘴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布置。
如同没有妥善安排继任者的管仲死后,齐国百姓反而更加怀念他一般,曾经在益州驻守三年、广施德政的王琅重返益州后更受拥护。假借经商名义往来益、雍两州的王允之一如姜尚所料帮了大忙,凭借多年累积的军政经验与近乎天生的敏锐直觉,几处关窍位置上的风吹草动都在他掌握之内。
王琅考虑过是否要替兄长将假身份的痕迹进一步抹平,但根据姜尚的建议,她与兄长一起编了个晋人喜欢的类似烂柯山的离奇故事,上报朝廷,恢复王允之的原本身份。
因为王允之原本是江州刺史,官至二品卫将军,位比三公,一旦恢复身份,朝中对王允之新任的官职很难拿定主意,而王琅一定是要将兄长留在益州的。于是在奏疏中陈词,请求将益州刺史之位转拜兄长,自己仍领雍州刺史,都督益州、雍州诸军事。
朝中本来就对驳回何充之议,将王琅从地广兵强、门户要害的荆州换至偏远险阻的益州做刺史颇感不安,一接王琅之请,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满足王琅的要求。
横竖王琅是分出自己手中的权力给兄长,没有影响朝局变动,真是求之不得。负责辅政的会稽王司马昱干脆大笔一挥,给王琅在益州、雍州之外,加都督秦州、凉州诸军事,又加羽葆鼓吹,以示隆宠。
对东晋来说,雍州也好、秦州也好、凉州也好,要么属于前凉,要么属于后赵,反正都不在晋朝的控制范围内,给出去也不心疼。
对王琅来说,却是大义到手,出兵后可以名正言顺接管关陇、西凉地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王琅一边安安心心与兄长一起处理益州事务,一边厉兵秣马,等待时机。
此前一年,自封大都督、大将军,代理凉王的前凉张骏因病去世,在位二十二年,终年四十岁,继承张骏之位的是年仅十六岁的世子张重华。
张重华继位以后下令减免赋税,去除关税,开放园林,赈济贫民,又派遣使者送上印章,结好石虎。但石虎焉肯错过此千载良机?立即下令侵扰凉州,不久攻陷河西屏障金城,趁火打劫的动作迅速有力。
大难当头,张重华听从凉州司马的进谏,任命主薄谢艾为中坚将军,领五千步骑迎战。谢艾不负所望,大破石赵麻秋,斩首五千级。次年四月,石虎命麻秋、石宁再度西征,围攻前凉战略要地枹罕。张重华任命谢艾为军师将军,率领三万步骑进攻赵军,战线一直推进到黄河岸边。
张重华能力平平,所任命的谢艾却着实是一名军事奇才。
石赵军队的麻秋率领三万军队迎战谢艾,两军列阵,旗鼓相当。谢艾却不急不躁,在军前乘坐轺车、戴白巾,鸣鼓而行。麻秋大怒:“谢艾不过是个年少书生,两军交战,竟然不着戎装,而穿儒服,如此的藐视我!”于是下令麾下最精锐的三千黑槊龙骧军进击,冲击前凉军的阵脚。
前凉军中见势恐慌,部将也纷纷劝谢艾乘马作战。谢艾却下车坐上胡床部署军队,指挥作战,并派军沿河迂回包抄,前后夹击,击败赵军。赵军败退,谢艾乘胜追击,斩赵军将领杜勋、汲鱼,俘斩一万三千人,麻秋只身逃归大夏。此战之后,张重华封谢艾为太尉府左长史,进封其为侯,食邑五千户,赏赐帛八千匹。
五月,麻秋在枹罕又聚集十二万大军,企图再次反攻。张重华决定亲征,被左长史谢艾、别驾从事索遐劝阻。于是任命谢艾为使持节、都督征讨诸军事,行卫将军,率步骑二万出城拒敌。谢艾再次击溃赵军,班师途中讨伐反叛的斯骨真部落,斩首千余,获牛羊十余万,大胜而归。为了庆祝胜利,谢艾还给东晋朝廷上表,表达要“靖扫妖氛,广清异类”的愿望。
自古功高震主,兔死狗烹,尤其在君主本身缺乏能力与自信的情况下。
谢艾三次以少胜多,迫使石虎放弃灭亡前凉的念头,可谓国之柱石,中流砥柱。凉王张重华这时却改变心意,在宠臣的谗言诋毁下外放谢艾为酒泉太守。
得知这个消息,王琅立刻知道自己出兵的时机到了。
虽然赵国的石虎也已病重,等到石虎身亡,赵国内乱之时或许更好,但她不想错过收服谢艾的机会。
谢艾是儒生出身,得胜后不忘给在江左的东晋政权上表,能被劝降的几率很大。
王琅早通过王允之在前凉布置的暗子收集了很多谢艾的情报,上次借道益州向东晋送贺表的谢艾的心腹也被王琅投其所好、动情动理说服,这一次出兵与其说是为了打击入寇中原的后赵政权,倒不如说是为了得到文武兼备、明识兵略的谢艾。
四月初六,王琅效仿从伯王导曾经用过的手法,在奏疏中声称境内受到侵扰,必须出兵抵抗,打击敌方气焰。与此同时,她以“兴复晋室,夺回长安”为名,开展对前凉占据小半、后赵占据大半的关陇地区的征伐。
石虎暴虐,张重华无政,北地汉人对晋朝治下时的怀念向往与日俱增。
在姜尚的运筹谋划下,以兄长王允之坐镇后方,自己领兵北向的王琅节节胜利,战线迅速推进,直到将昔日秦国固有的关中之地基本拿下,王琅声名大噪。
她本是象征正溯的江左政权正式任命的刺史,背后所依靠的宗族是东晋第一门阀,在都城建康根基牢固,天然拥有北地割据自封的诸侯所无法比拟的巨大优势——正统。
且自从用兵以来,王琅麾下西府军一直以军纪严明,军容严整著称。与驻守关中的后赵军作战中,王琅不仅屡出奇兵,攻敌无备,也硬碰硬打了一场正面对抗的攻城仗,成功维持住自己“战无不胜”的神话。
再加上王琅在江州、益州、荆州担任刺史期间政绩斐然,威望极高,显然不是只会领兵作战的将军,而是足以开设霸府,安靖一方的曹操、司马懿一类的人物。
北地汉人沦入腥膻后长久以来所期盼的,正是王琅这样强有力的铁腕人物。
因此,在王琅用计拿下长安之后,关中其余城池望风而降,受制胡族的汉人自发地组织反抗,诛杀忠于后赵的将领,打开城门向王琅效忠。
一名关中士人在《长安赋》中所形容的:
“启晨光于积晦,澄百流以一源”(给漫漫长夜送来晨光,用一源澄清百流)、
“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百姓盼望她,好像大旱的时候盼望春水一样),
大抵可以说明当时的情况。
而在王琅下达“凭借崤函天险抵抗君主新丧、混乱不堪的石赵帝国,但不拒绝从中原投奔来的汉人百姓”的命令后,一名隐居华山,静候风云之变的弱冠青年也来到长安,于夜色中叩响将军府的大门:
“在下有计为将军说服谢酒泉归顺。”
王琅当时已经入睡,却被侍从递来的这句话镇住。
谢艾为酒泉太守,人称谢酒泉。全关中的人都猜测她在等待后赵内乱做黄雀,只有这名青年猜到她意在凉州,不仅一口说中自己的心事,还说有计劝服谢艾归降?
她随手扯了件斗篷往肩上一披,大步来到门前,亲自将来客请入正厅接待,秉烛谈论一夜,次日便将青年任命为自己的府掾。
两月之后的一个下午,王琅突然回想起来,这青年的姓名她以前见过——
王猛,王猛,不就是那个号称“功盖诸葛第一人”,辅佐苻坚统一北方的前秦名相的姓名吗?要不是一直按古人习惯称呼他的表字景略,很少用到姓名,她早该想起来的!
对着手中文书出神一会儿,王琅摇摇头。
虽然好不容易想起了一星半点的历史,却只证明她之前对王猛智略超群、潜力十足的判断没错,没有任何实际补益可言,可见她确实不是走捷径的命。
不过,背后有小望那种一千年出不了一位、称无双国士都嫌不够的人运筹帷幄,历史轨迹早被打乱得不像样子,就算她是历史系毕业又有什么用?说到底,人与人打交道靠的是智商情商,而不是知识理论,有小望的她早该知足了。
王琅轻出一口气,继续思考政务。
她先前仗着巴蜀险阻,消息难通,收复关中的大计是打着“防御来敌”的幌子进行的,现在关中、巴蜀都在她的掌握之内,凉州用间事宜是小望布的局,王猛收的线,三、五月内应能见到成果,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与东晋朝廷的关系。
首先,既然取得大胜,为军中将士向朝廷请功是肯定要做的,出使建康的人选她都挑好了,正使就用孔愉之子孔汪,副使任命刚刚从关中征辟的名士。
孔汪是她离开扬州前从会稽征辟来的掾属,她一路从益州征战到关中,孔汪始终随军,帮助她处理公务,可以算得上是心腹之人,又能在晋朝说得上话,做正使十分适合。副使代表关中士人的利益,也向东晋展示一下关中风气的雄劲刚健。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晋朝目前主政的一批人都太不靠谱。她上表的内容、语气都必须仔细斟酌,两位使臣的态度也必须由她定下基调,免得去建康以后拿到什么奇奇怪怪的诏书,白白给她添麻烦。
皱着眉头思考一阵,王琅在心里否决了下属为她请求封王的提议,决定这一次出使主要以试探为主,其次杜绝朝中插手关陇、巴、蜀之心。横竖凉州一年内会被她扫平,到时候看看两位出使归来的使臣怎么说,再决定第二批赴建康使臣的态度好了。
◇
东晋永和年间,侍中何充去世,朝中局势越发复杂混乱起来。
在中央,接手何充权力,到尚书台执政的是抚军大将军、会稽王司马昱,辞官隐居近十年并享有盛名的陈郡殷浩被司马昱提拔为臂助,入朝任职。
地方上,豫州刺史并加都督扬州六郡诸军事的是陈郡谢氏一族的谢尚,镇守历阳;褚太后的父亲褚裒为征北大将军,都督徐、青、兖、扬州之晋陵吴国诸军事,徐州、兖州二州刺史,镇守京口,一东一西拱卫京师建康。王羲之改授右军将军、会稽内史,荀羡为建威将军、吴国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