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他们终于迎来了这部?电影的最后?一场重头?戏。
但因为松虞前几天临时对剧本做了一次调整,所以在正式拍摄之前,她?又重新给几个主要演员讲了一遍戏。
“这场戏,就是沈妄这个人物的‘戏眼’。”松虞说。
杨倚川似懂非懂地问道:“……戏眼?”
“在沈妄前十八年?的人生里,他在石家拼命往上爬,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姐姐。一开始是想要保护她?,后?来则是为了在姐姐面前证明自己。”
扮演石东的男演员突然摸了摸后?脑勺,忍不住插嘴道:“呃,其实我一直都不太理解,沈妄为什么会?这么姐控?他的姐姐明摆着?是个恋爱脑啊,根本不把自己的弟弟当回事。”
杨倚川这时候已经入戏颇深,并且将石东视作自己的头?号敌人,所以没等?松虞说话,就很不屑地抢白道:“大哥,你自己想一想吧,设身处地,假如你是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父亲双亡,人生陷入绝境,但是你姐姐却救了你一命,你会?怎么办?”
对方沉吟了片刻,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会?非常信任她?,感激她?。”
杨倚川得意洋洋道:“对吧?”
尤应梦却突然说:“不是的,不光是这样,是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他在强迫自己去爱他的姐姐,去相信他的姐姐,否则他孤零零的,要怎么活下去呢?”
松虞:“是这样的。他的前十八年?里,一直靠一种悲哀的自我催眠来活着?。他不想要戳破那种泡沫般的虚假的幸福。”
“对姐姐是这样,对石东也是这样。即使沈妄的潜意识里,已经看穿了石东的虚伪,他还是很努力地想要将石东当成自己的养父,或者说‘姐夫’。”
“直到这一夜,他终于被养父所背叛,又因此而失去了姐姐。他谁都没有了。这种「残缺」终于成为了他成功的原动?力。痛苦,仇恨,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报复,让他成为了人中之王。”
“我懂了!”杨倚川大叫一声,“渣男!”
他愤怒地锤了石东的扮演者几下,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转过头?,跑到了动?作指导的身边——这场戏涉及到不少打戏,而他总觉得自己的动?作还练得不够好。
松虞弯了弯唇,转过头?去看尤应梦,却发现对方的神情仍然有一丝迟疑:“尤老师,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尤应梦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改剧本。让莲姨不再是自杀,而是为弟弟牺牲。这并不像她?,也不符合逻辑。”
“我以为在她?的心里,爱情始终是大于亲情的。更何?况你也说过,她?和石东的基因匹配度高达90%。”
松虞轻声道:“不,这正是莲姨的人物弧光。在她?的全部?人生里,亲弟弟始终为她?的爱情而让位——所以我希望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能第一次为弟弟做点什么。”
尤应梦摇了摇头?,神情仍然是迟疑的,松虞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说服她?。
她?不禁露出一个苦笑:的确,其实她?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个改变就是很一厢情愿。
恰好这时候摄影师经过了,两人又确认了一遍场面调度的细节。之后?松虞才重新看向?尤应梦,清了清嗓子,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想给沈妄一点善意而已。”
“我希望他最后?能够感受到,即使姐姐不够爱他,但依然是爱他的。否则他就……太可?怜了。假如他是在所有人的背弃里,真正捅下了那一刀,我不明白他的人生,从此将会?何?以为继。”
尤应梦沉默片刻,才终于道:“好吧,你说服我了。这样的结局,至少还能让这部?电影保留一丝温情。”
尽管,她?心想,“温情”,这好像是和陈松虞的创作风格相去甚远的一个词。
从前她?一直觉得陈松虞是个老辣的创作者。她?的创作主题,永远都是愤怒,抗争,对立。
她?知道如何?讲述一个故事,才能将戏剧张力拉到最满,才最能调动?观众的情绪。
但这一刻,松虞却宁愿牺牲那种情绪的张力,也要留给自己的角色……一点温柔。
仿佛他们在谈论的并不是某个剧本上的角色。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或许与他们这些演员相比,真正入戏的,反而是站在眼前的这个女导演。
*
几年?来,石东的前岳父从未放弃过寻找当年?杀死“东爷”的凶手。
而这位帮派老大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激化。
于是在沈妄十八岁这一年?,石东决定联合自己的养子,演一场戏:他假意交出真凶沈妄,向?岳父赔罪。
但其实这是一场鸿门宴。他真正的目的,是借机将岳父的势力一网打尽。
他们包了一整座酒楼,做了最严密的部?署。
沈妄也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席上众人的面前。
他试图抬头?,却被一脚踢到了地上,被身后?不知是谁,一脚踩住了自己的咽喉。
匆匆一瞥,窒息般的痛苦里,沈妄看到凄厉的红灯笼,照亮石东的脸。
对方目光沉沉,俯视着?自己。原来他已经老了,脸上深刻的纹路,在血色的光线下,都如刀斧一般无情。
接着?他听到石东那迟缓而洪亮的声音,慢慢在自己头?顶响起:“爸,事情就是这孩子做的。他当年?一时冲动?,不懂事,下手没轻重。希望你能看到他姐姐的份上,放他一马。”
另一个人哼了一声:“他姐姐?”
“是,就是我身边那个阿莲……”
沈妄悚然一惊,浑身都变得僵硬。
手臂不自觉地动?了动?,背后?的人却将其视为挣扎,于是那只脚更用力地踩住他的喉咙。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青筋也一根根暴起。
他没想到,义父居然公开点出了自己和莲姨的关系:这不啻于让他去死。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处心积虑地隐忍了这么久,直到这一夜,才将真相捅出来……就是为了让他送死吗?
义父并不是在演戏。
他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想清楚这一切,他的血慢慢冷了。
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丝丝缕缕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变成了深不见底的黑夜。
因为背叛,因为痛苦,因为绝望。
七年?半,他所以为的养育之恩,根本什么都不是。义父就这样算计自己,这样……处心积虑地,想要置他于死地。连死囚都能发表遗言,而他却被踩着?喉咙,无法说一句话。
席上之人,在只言片语之间,也已经决定了沈妄的命运:他们要将这个年?轻的男孩给直接处决。
但在饭桌上杀人,未免有些太扫兴。于是在不远处一面屏风背后?,沈妄那单薄的身影缓缓跪下。
已经无人再关心他的死活:在其他人眼里,他已是一个死人。
菜肴被一盘盘地端上来。
满桌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几个男人言笑晏晏,大快朵颐。
枪声一响。
一簇血花,犹如雪夜的红梅,在素锦的屏风上盛放开来。
石东漫不经心地在心中盘算:思考回去之后?该如何?编造一个万无一失的谎言来安慰阿莲。不过话说回来,亲弟弟又如何??她?是他的女人,只需要依赖自己就够了。就当是他们白养了一条狗,左右一条狗的寿命也不过是这么几年?。
关键问题是,沈妄太有本事了,又跟阿莲有这样一层关系,假以时日,一定会?踩在自己头?上,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屏风被撕裂的声音。
他几乎是错愕地抬起头?——
一个身影从黑暗的罅隙里站出去。
他的阴影,瘦而长?,落在饭桌背后?的墙壁上,真像一把镰刀。
动?作也极快,快得真像一道影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一把掀翻了桌子,拿出了事先藏在暗格机关里的武器。
满目狼藉。
在犹如震后?余灾的混乱里,石东听到了第一声枪响。
那是他亲自教出来的枪法。
既稳又狠。
猛烈,疯狂,不死不休。
*
这场戏的调度极难。
动?作设计本身就已经足够复杂,涉及到众多演员之间的配合,以及他们与场景本身的互动?。
更何?况还是个一镜到底的长?镜头?。杨倚川需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走位,在行?动?之间,给摄影机让出动?线。
即使事先已经排练过无数次,真正开拍的时候,松虞还是相当紧张,一动?不动?地坐在监视器前。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池晏是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后?。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摘掉了她?半边的耳机。
她?不悦地回过头?,却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对自己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将耳塞挂了上去。
旁边还有场务十分殷勤地给池晏搬了个椅子。
于是两人并排坐在监视器前——甚至共用同一副耳机。
真是奇怪得不像话。
但松虞抿着?唇,无心理睬他,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监视器。
反而是池晏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时不时发表几句观后?感,真当自己是在看电影一样。
“杨公子演得真不错。”
“可?惜拿枪的姿势露怯了。”
“人死了怎么是这种反应?”
“哦,这家伙是在给自己加戏。”
最后?松虞实在是被吵得忍无可?忍了。
她?一下踩住了对方的脚,又故意压低了声音道:“你有完没完?自己上去演好不好?”
池晏微微一笑:“哦,陈小姐终于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了吗?”
松虞头?也不回,冷笑道:“咦?哪里飞进来的苍蝇这么吵?”
脚下继续用力。
像碾烟头?一样,来回转动?脚踝。
但这当然只是在白费力气。
池晏毫无反应,仿佛既没有痛觉,也毫不心疼锃亮的名贵皮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甚至于觉得陈小姐在片场突然的小孩子脾气也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