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孩子气的控诉除了李明宝,并没人放在心里。
李明宝知道王妈地位不比普通家仆,不好直接呵斥责罚。晚上,等母亲牌局散了,他借着送夜宵的名头,和母亲谈了谈梅子的事。
李太太舀着碗里的汤圆,望向面前体健貌端的儿子,笑道:“这算什么事,值得你大晚上不睡觉专门跑这一趟?她身子不好,你们兄弟姐妹又爱闹腾,阁楼安静,对她休养有好处。再说,她生母的身份是那样……近来家里的访客们都明着暗着想探听点她母亲和你爸爸的事,你爸爸又在升职的重要时期,她要口没遮拦说点什么,怎么好?”
李明宝微微垂着脑袋,他对父亲十几年前的风流账是有不满的,要知道梅子今年十五,比四妹只小了几个月。可做儿子的不便对老子的感情生活做评价,他也只好将不满埋在心底。
“住处的事暂且不提,王妈做事也太厉害了些。梅子生母再不堪,也是和父亲有过感情的,而且,为人女儿,整日听别人辱骂自己母亲,心中如何好受?这可不利于养病。”
李太太心口一梗,忍了几忍才道:“王妈那个人你也知道,就是嘴巴坏,心却最好。这次我会好好跟她说,叫她言语上注意些——好了,夜深了,你赶快回去睡吧,明儿不是还要去衙门?”
李太太是旧式家庭出身的大小姐,有些称呼还是顺着自己的习惯叫。李明宝听母亲把自己工作的地方称为衙门,当下起身一笑,“是,儿子先走了。”
梅子没想到李明宝那么不济事,她装晕流泪一通表演,最后却换来王妈更加严防死守的看护。阁楼的窗户也被改造了,直接就是一整张玻璃嵌在墙里,再想通风就得打碎了才行。
梅子泄了气,因为觉得自己愚蠢,所以也就格外绝望。这晚她默不作声吃完碗里的米饭,等王妈来收碗筷的时候,她央求道:“王妈,晚上能不能让我在走廊转着消消食?”
王妈黑着一张脸,“不行!”
梅子继续可怜兮兮地说:“我不乱跑,也不乱叫,就在走廊里转几圈。”
王妈还是不松口,“不行!”
梅子摸出几块大洋,伸到王妈眼前道:“五分钟,我就想透口气,屋里太闷了。”
王妈眼睛瞥到梅子脸上,好像在看她是不是真老实了,看了一会儿,因为实在没从她那张白面黑眼的小脸上看出什么,就半信半疑地接过钱,开口道:“三分钟,等我送了碗回来。”
梅子没吭声,三分钟就三分钟,能出门她就知足。
走廊并不长,一头是墙,一头是楼梯口。王妈站在楼梯口守着,因为料想梅子不敢从墙边开着的窗户跳下去,所以她就姿态闲闲地抬着一只脚在地上打着节拍哼唱戏词。
梅子拖着长长的步子走过来晃过去,眼珠漆黑,小脸煞白,配着身上穿的宽大睡袍,看着跟个木偶娃娃似的瘆人。王妈面朝着梅子,瞅了一会儿她的动作,猛不丁打个激灵,索性扭转身子面向楼梯口站着,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梅子走到墙根,看见王妈已站在楼梯口的边缘。她从拖鞋中抽出脚,踩在光滑的地板上悄声往王妈背后走去。
王妈嘴里还在哼唱,丝毫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梅子鬼魅似的飘到楼梯口,整个人几乎贴着王妈的脚后跟站定。她瞧着王妈后脑的黑色发髻,张嘴用尖细的嗓音柔柔叫了一声:“王妈~”
王妈被耳后的声音吓一跳,她不耐烦回头,嘴里没好气地嘟囔:“又怎么……”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因为她转身后瞧见了梅子那张在电灯下白得过分的脸,脸的白衬出了眼瞳的幽深,黑眼白脸,跟索命的厉鬼一样。
王妈屏住呼吸,一颗心险些蹦出来。她张嘴就骂:“下贱东西,装神弄鬼吓唬谁呐?还不滚回屋睡觉!”
梅子勾起唇角,展开笑颜道:“好~”
王妈厌恶地从梅子脸上收回目光,松口气慢慢又转向了楼梯口。
小东西跟妖精似的,要不是太太的命令,她真是一刻都不想看见她的脸。
梅子在王妈转身的瞬间,伸手在她厚实的脊背上推了一把。
谁知道王妈过于敦实,她那一推竟没起多大作用。她来了脾气,在王妈转身发飙前又发狠往前推了一把。
这下不仅王妈滚下了楼梯,就连梅子自己都往前扑了一下,要不是她反应快飞扑着抓住了旁边的栏杆,现在她也跟个皮球似的滚下去了。
梅子抱着木制雕花的栏杆坐在台阶上,看着王妈浑圆的身躯接连在台阶上翻滚,多日来被她嘲讽谩骂的恶气总算化成青烟消失了。
李家的楼梯从三层往下都设有厚实的地毯,梅子住的阁楼平日鲜少有主子上去,所以通往阁楼的楼梯自然也就没有此等待遇。
几十级的大理石台阶,王妈这一通摔,直摔了个头破血流,到最后,她睁眼望着楼梯口面无表情的梅子,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梅子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觉得脚有些凉,就起身穿上鞋子回房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