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程老太公抱憾过世,程家犹如天塌一般,亏得程老太公年事已高,一应装裹等早经齐备,此时不过取出来用。然则程家固不缺钱物,却是缺人。合家上下唯有一个程谦可用——与程家交好之人皆知他,外事自是悉交与他。
然内事却是为难。素姐不顶用自不消提,秀英又小产,程家原无甚宗族,更无相帮之人。没奈何,林老安人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扶着迎儿出来理事。她原就忧心程老太公之病,日夜不宁,再经夫丧,又以忧子孙,只撑不两日便也病倒。又延医问药,忙作一团。
程谦一个人恨不得分作八个,毕竟是男子,纵为赘婿,也非拘于后院之辈。苏先生客居宅,又与程老太公算是相得,不得不出言道:“还有玉姐呢。”
程谦看苏先生,仿佛苏先生头上长了三只角!苏先生被他看得不快,咳嗽一声:“看我做甚?你倒是寻出第二个人来!‘必也正名乎’,如今除开玉姐,哪个能名正言顺主事?又能指望哪一个?”
苏先生规矩:管你几岁,该着你担当了,便是你了,谁来问,他都是这般说。教太子是这般,教玉姐自然也是这般。想那宫中,官家崩了,休说太子是五岁了,便是五个月,该着他登基也是他登基,哪怕叫皇太后抱着,也须便龙椅上坐了。
这程宅现状,秀英是起不得床,林老安人又病,素姐此人,纵是苏先生孤陋寡闻不预妇人之事,也知她是个扶不起来的,且如今正在林老安人床前侍疾,又要时时看一看秀英,可用者,唯玉姐而已。
程谦呆了片刻,一跺脚,把苏先生脑袋上那三只角又按回脑袋里:“就依先生!捧砚去唤李妈妈,把大姐儿领来见往来堂客。”复向苏先生一揖。
苏先生道:“她虽忙,这几日功课停了,于今遇上正事,也要她抽空儿来,我与她讲讲何为五服。老安人母家尚有老亲,如何行止,她须知道。”
程谦也应了:“有劳先生。”
当下去领玉姐来。
玉姐止猜到母亲有事,万不想曾外祖父却是先走。她幼时与程老太公相处时日较秀英更多,自有一番孺慕之情在,在她心里,合家上下第一亲近的便是程老太公,程谦且要排到第二,余者方是分与旁人。
因知她兄弟没了,玉姐心中发躁,家中人人有事忙,止一个朵儿随她左右,总在几个院子里走动。程老太公去了,她便趴在寿木旁,看着程老太公静躺于内,忍不住踮着脚,伸着要够他的脸。
李妈妈错眼不见,一转头玉姐半截身子已倾到棺木上,李妈妈一口气憋在胸中没敢吐,捞起玉姐退后五步,脊背抵到了柱子上,方呼出一口气来,脸色煞白地道:“我的好姐儿,你要吓死妈妈哩。可不敢惊着老太公,就叫他安安生生走罢哩。”口中念念有词。
玉姐于“生老病死”四字,只知其意,感触未深,一步三回头,叫李妈妈领到秀英床前。
秀英正挣扎着要起身,叫程谦拦住了:“老安人已病倒,你好生将养,休教她再挂心才是。你这般,走不两步便要人扶回来哩。”秀英道:“我倒想安卧静养哩,我再躺下了,倒好指望谁去?你好歹是七尺男儿,舅爷家女眷来,断没叫你应酬的道理。”
程谦道:“苏先生方才寻我说话哩,说可使玉姐去。也不用她多说甚,叫李妈妈带着,她总是个主家,也好过你这般躺着与人说话。”
秀英恨恨捶床:“偏我动不得。”心内把梅香并余家十八代祖宗咒了个遍,却因得林老安人嘱咐,不与程谦发作。
不一时玉姐到了,见秀英这般,心上前道:“娘,你休要起来,且歇罢,有甚事,只管支使我来。”
秀英纵刚强,也不由落泪:“你个小人儿,能做甚?”因目视程谦,程谦将身俯下,对玉姐道:“玉姐渐成大姑娘了,爹娘有事要你办哩。”玉姐道:“爹,你说。”
程谦道:“过一时,叫李妈妈并朵儿与你一道,见往来客人,你只管迎她们,与她们作礼。我领你见苏先生,苏先生自有话教你。”
玉姐点头道:“我省得。”又上前将秀英往床上一按,扯了被子与她盖上。她年幼力小,秀英成年女人所盖被褥颇沉,坠坠难以拖动,只挪了数寸。秀英无奈一笑,抚玉姐头顶道:“我自家来,你去见你先生,要听先生的话。”
玉姐点头,由着程谦抱去见苏先生,因见程谦步子极快,便也不挣扎要自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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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先生那里,早把五服等须讲解之文章一一理出。见玉姐来,乃对程谦道:“事急从权,这书是循序渐进不得了,我先拣眼下用得着的与她说,休问懂与不懂,且强背下来罢。”
程谦斜眼见平安儿扒在门旁,与苏先生作揖,道:“先生作主,我去前头看着。”
苏先生念玉姐年幼丧亲,尽力把口气放缓些儿,道:“我先与你讲这五服之礼与丧仪,你自家且硬记了,无论懂与不懂,记下再说。有甚想问,事后再问。”见玉姐颇晓事,并不胡搅蛮缠,苏先生也自欣慰,只有些疑虑:这一老一小颇投缘,因何不哀戚?
不由问道:“你太公不禄,合家哭泣,你也当哀戚才是。”
玉姐道:“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