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央不理会刺客,半跪起身,抱着青涯的尸体,心念麻木地转圜:“薄胤,我们走。别的事以后再说,我要带青涯回家……”
薄胤纹丝不动,周围刺客也诡异地不动。
一个猜测犹如一道霹雳,震醒了沈庭央。
“薄胤。”他低低地说。
薄胤缓缓向他伸出手,他左手修长,食指戴着一枚戒环:“跟我走,小殿下。”
沈庭央谁也不看,低头摸了摸青涯的脸。
刺客们退了半步,居然齐齐对薄胤说:“主上。”
沈庭央声音很轻:“薄胤,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夜里雨幕铺天盖地。
或许是错觉,沈庭央居然觉得薄胤的沉默很绝望。
“我父王呢?”
一刺客蔑然道:“崇宁王已死,你……”话音未落,就被薄胤翻掌掷去的毒镖封了喉。
沈庭央的心几乎已死了,可他是决然不信的,没有人能杀死沈逐泓,刺客不能,区区东钦叛军不能,哪怕是千军万马也不能。
他抓起青涯落在地上的画影剑,斜刺里挥出狠戾一剑,劈开雨幕。
薄胤堪堪侧身避开,沈庭央以决绝之势杀出刺客重围,竟纵身跃下山崖!
照彻天地的电闪雷鸣里,薄胤扑身去拦,却只攥住他一片衣角。
刺客们全都一怔:“主上……追吗?”
薄胤低喘:“去找!敢伤他分毫,便等着千刀万剐!”旋即如鹰一般沿陡峭山壁一路跃下去。
沈庭央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轻功只使得出四成,终于跌跌撞撞摔到了谷底。
刺客的来头他猜不出,眼下必须想办法去找父王。
他喘息片刻,钻进山脚洞口,这地方沈逐泓带他来过。山体内部是无边无际的溶洞、百里暗河。
他拔足飞奔,在曲折的溶洞间穿行。薄胤焦急的声音回荡在石穹下:“小殿下,出来,你要信我。”
“小殿下……”
“绾姿……”
沈庭央听薄胤一遍遍喊自己,甚至叫自己的小字。可他手里还握着青涯的剑,青涯死了,死人无法再辩驳。如今他谁都不信。
沈庭央凭着记忆,逃往高山之北的一个出口。
夜色下,云海如怒,群岭如聚,黑暗中危机四伏。
他像是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小心翼翼避过无处不在的耳目,翻出山岭,一路往北,去边境战场。
……
惊雷轰然滚落,滔天雨水浇在大地上,渐渐又夹杂着碎雪。
冷风如刀,沈庭央站在半坡上烧焦的林木旁,浑身湿透,不远不近地看着前方。
大地中间一道无底深坑,此时被人和战马的尸体填满,甚至越积越高,垒成一座尸山,雨水顺着尸身缝隙流下去,血已成河。
堆放战死尸骸的巨坑,被叫做“狮子坑”。
将士们的尸体被抛进去,静静倒在狮子坑里,身上铠甲被闪电照得雪亮,肩头虎啸扣,胸前山河暗纹鳞甲——皆是崇宁军制式,啸霜铠,山河甲。
冷雨混了雪兜头浇下,沈庭央缓缓地跪在地上,膝盖砸进血水中。
他湿淋淋的头发垂在肩头,喉间压抑着绝望的低吼。
方才几名东钦将军的谈话,此刻仍在他脑中不断回响——
“沈逐泓的尸身送还燕国……”
“这狮子坑,等天晴了放火烧掉,免得瘟疫传到草原上。”
“乌满,你杀那几个崇宁军副将,给小王子挣了脸面,回去大有赏赐!”
……
沈逐泓。
沈逐泓死了。
青涯死了。
四万崇宁兵马,全都死了。
天不亮,寒气刺骨,空中飘起鹅毛大雪。
沈庭央抬手抹一把脸上的血,膝前横着一把断刀。远处,东钦铁骑焦躁奔驰来往,口中大声呼喝:“那燕国兵呢?妈的,杀了老子手下四队人!”
“找出那个燕国兵的,赏百金!”
他们找的正是沈庭央,就在一刻钟前,沈庭央悄无声息勒死一名东钦士兵,套上他的铠甲,拿了他的刀,又夺了马,冲进松懈的东钦铁骑中杀死上百人。
他一心要杀到同归于尽为止,已没有任何活着的念头。直到一名东钦副将恼怒骂道:“他们四万人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都给我上!”
沈庭央心中一凛,寒意顺着背脊爬上来,念头已转,策马一路杀出去,在黑暗中隐匿了踪迹。
——这四万崇宁军究竟怎么死的?
他父王又怎会战败?
真相绝不会是“战败”二字。
他得活着。
沈庭央跪在泥泞中,浑身染血。东风怒号,大雪落下,覆盖在狮子坑里阵亡将士的尸体上,覆盖在铠甲上,覆盖在遍野血河上。
他迎着凛冽寒风,朝数万战死同袍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黑暗中,刺客们悄声寻到附近,东钦游骑如嗜血狂兽般四处搜寻他的踪迹,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
一辆低调的马车从江南繁华地出发,驶向北方。
“侯爷,征北大营连夜遇袭,守备大良城的崇宁军第四、九、十七军部战至最后一人,据闻崇宁王已薨。”
男人禀报完,静候指令,帘子却被掀开,车夫立即停下马车。
燕云侯出了车厢,做了个手势,旁侧随从将马牵来,他翻身上马,问:“王府世子呢?”
“下落不明。”男人有些不放心,“侯爷这是要立刻赶去?当心身……”
“下落不明,就还活着。”燕云侯道,又转头下令,“暗部随我先行,车队整装,到玄德城待命。”
手下齐喝:“遵命!”
骏马一声长嘶,燕云侯已挥鞭策马,一骑绝尘,诸人驱马跟上,只余飒踏背影。
.
月余后。
征北大营三百里外,玄德城。
虽已开春,盘桓不去的倒春寒,却令满城的树木一夜间簌簌落了遍地,仿佛秋日一般。
鸿都书院,书阁四楼,一名少年霸气十足地倚在窗边,一脚踏在书案边沿,垂眸看着窗外。
他旁边侍从指向外头,挤眉弄眼地道:“三世子,喏,那人就是苏晚,小王……启世子近来很待见他。”
书院内高大的佛指银杏,被连日寒风催得叶子金黄,灿灿铺了满地。
庭中一小少年踩着落叶,一身半旧的素白衣袍,姿态挺拔,微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后颈。
楼上少年听得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又问:“他叫什……”
还没问完,庭中的小少年轻轻抬起了头,日光犹如碎金洒在他脸庞,琼姿端凝,般般入画。
恰似满庭东风下,一刹绽放的皓然国色。
楼上少年已然出神,话音戛然而止,侍从殷勤答道:“苏晚,他叫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