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将京城的天空晕染上?鸦青黛色,如釉色极好的素瓷,浓云深处,裂纹繁错。雷声滚滚,自天际轰隆而至,滚到国公府上?空,一声乍响。
一场大雨转瞬便来。
院里的草木被摧得左偏右倒,歪得没形。
陆晚晚放下手中的绣作,起身走到窗边,雨下得这么大,谢怀琛还未回府,她立刻叫人去拿雨具。
月绣刚取来一把?伞,陆晚晚换了衣裳,正要出门去,忽然听?到陈嬷嬷惊喜地道:“小公爷回来了。”
陆晚晚也听?到了脚步声,朝院门望去。果?然,谢怀琛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他撑着一把?伞,穿过重重雨幕,朝这里走来。
陆晚晚见他身上?沾了不?少雨水,忙让月绣准备干净的帕子和热水浴身,谢怀琛走得极快,三两步跨上?檐阶,来到陆晚晚面前。他神情有些许严肃,看到她的刹那松了片刻:“快些进去,雨下得这么大。”
“你不?必忙活,我回来看你一趟,马上?就得走。”谢怀琛很忙,三言两语安排好一切:“晚上?打雷若是害怕,就让笑春陪你睡。”
陆晚晚诧异:“你晚上?不?回来吗?”
他摇了下头:“出了些事,需要紧急处理,大概不?会回来,你别等我。”
陆晚晚心?里一个?“咯噔”:“和那少女有关?”
谢怀琛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点了下头:“没错,我派了十?八位暗哨跟着她。前几日她只在京城走街串巷,我们都以为猜错了她的身份。今日他们来报,说是她竟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十?八人都给甩开了,至此下落不?明?。如果?她真的和两位公主有关,此时?会很危险,我得找到她。”
说完,他伸手揉了揉陆晚晚柔软的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已?经出了城,找起来会麻烦些,可能更耽搁时?间,所以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她心?里隐隐有些泛凉,略点了下头,她取来装流渠香的小瓷瓶,递到谢怀琛手中:“那日她离开之时?,我便担心?她本事了得,可能会甩掉府上?的暗哨,所以让笑春在她身上?洒了流渠香。此香味道极淡,不?易察觉,又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你让猎犬闻一闻,说不?定就能找到她。”
谢怀琛目光落在瓷瓶上?,眼里涌出十?分欣喜:“多谢少夫人蕙质兰心?,为夫分忧。”
陆晚晚不?理会他的打趣,取来蓑衣斗笠催促他离开:“快去快回,路上?当心?。”
谢怀琛点了下头,穿蓑戴笠,匆忙离去。陆晚晚视线随着他的背影,望着他消失在院门,脚步顿住了。
这个?男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为告知她一句,晚上?打雷他已?找好人陪她。
他是世人皆知的纨绔子弟,也是只有她知的瑰丽宝藏。
陆晚晚心?底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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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谢府,谢怀琛便命人找来十?几条训练有素的猎犬,让它们一一闻过流渠香,便分散各处寻找少女的下落。
起初猎犬在城里四处狂蹿,到了下半夜,猎犬便朝城门口的方向奔去。
这是谢怀琛最担心?的事情,他害怕少女出了城。
那些来历不?明?的人这么多天没对少女下手,说明?他们忌惮国公府的势力。
少女离府,他们肯定早已?得知。这几日她在京城中,身后跟着嫁国公府的暗哨,他们找不?到机会下手,出了城,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
猎犬在雨中兴奋得狂奔,谢怀琛带着一队人马疾驰跟上?。
大雨袭人,雨势迷蒙中大家连眼睛都难以睁开。谢怀琛夹紧马肚,催马快行。雨势越来越大,风雨疏狂中隐隐传来胡马嘶鸣与金戈撞击之声,陡然间只听?一声凄厉的长鸣,前方林子里隐约有几十?个?黑影交缠在一起。地上?乌泱泱倒了大片人马,谢怀琛不?及思虑,拔剑上?前,正见两个?黑衣人左右各来一刀朝少女劈去,少女向左,抵不?过右边那一刀,向右,则又避不?开左边那一刀,电光火石之间,谢怀琛犹如神兵天降,高高跃起,以剑相隔,替她荡开右边那人,少女错开身,一掌劈向来人。
顿时?挥退一大片,少女回首,见谢怀琛的斗笠被风吹开,整个?人从?头到脚,被雨淋得湿透,又是惊讶,又是欣喜:“是你?”
谢怀琛微点了下头。
他带来的人加入队伍后,形势逆转,方才大开杀戒的黑衣人明?显乱了方寸,也不?再与他们纠缠,黑衣人避开谢怀琛的卫队,疯狂进攻少女。
她来时?没有带兵器,随意?见了根竹枝挥舞抵挡。她看似柔弱,实则身姿十?分敏捷,左右游走,犹如蝴蝶穿梭于花丛间,竹杖闪烁不?定,身形越转越急,转得旁人头晕眼花,围着她转了半晌,连她的衣角都没沾到。若不?是当日她身受重伤,恐怕也不?会沦落到要谢怀琛出手相救。
谢怀琛一边应付不?断向他进攻的黑衣人,眼角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少女那边的情形,见她轻盈无比,进退自如,如催花雨及时?闪避,防守得滴水不?漏,顿时?放下心?来。
少女一人对好几人,艰难支撑,眼角一抬,见更多的人涌向谢怀琛,不?禁皱了皱眉。心?一分神,旁边一个?黑衣人钻了空子,抬脚踢到她的腰。她腹部本就有伤,接了这一招,伤口登时?又裂开,渗出血来。她吃痛,往后退了两步,黑衣人如潮似水涌来,谢怀琛以足点地,跃到少女面前,挥剑退却众人,沉声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行凶?”
黑衣人缄口不?言,互相对视了一眼,对暗号似的,齐齐收手,霎时?间不?战而退。
他们跑得仓促,谢怀琛果?断下令:“追。”
谢染带人一拥而上?,黑衣人四散而逃。
谢怀琛走到少女面前,他若有所思,问:“你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他们花费如此气力杀你?”
少女怔愣了一瞬,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说话间,少女抬起头,越过谢怀琛的肩头,看到跑在最后的黑衣人竟转过身,一挥手,似抛出暗器。少女握住谢怀琛的手腕,见他往旁边一带,握着那根破败的竹杖挥舞了几下。
谢怀琛下意?识扯回了手,微不?可查地往后挪了挪。
“尽会使这些下九流的招数,不?要脸。”说着,她将竹杖在谢怀琛眼前晃了晃,骄傲地咧嘴一笑:“你救了我一回,我也救了你一命,咱们抵平了。”
谢怀琛瞥了眼竹杖,上?面插着十?余根细若牛毛的银针,他想起纪南方跟他说过,她当初也中过这种?淬毒的针。
“你认识这是什么针?”
少女愣了愣,又摇了摇头:“不?认识。”
似乎怕他不?信,又描补了一句:“我真不?认识。”
谢怀琛见她一脸疑惑加抵触的神情,便知她不?想多说,便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叫谢怀琛,镇国公府世子。”
少女微抿了下唇,道:“我叫涟音。”
“你是中原人?”谢怀琛不?解。
涟音抿唇不?语,对于自己?的身份,未再多说半个?字。
不?多时?,谢染一行人押了七八个?黑衣人回来了,谢染一脸惆怅,屈膝跪道:“世子,属下辱命,只带回几个?人,其他的全都跑了。”
谢怀琛抬手示意?他起来,缓缓行到黑衣人面前,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问:“你们究竟是何人?”
为首那人蔑视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蜻蜓点水一样从?他脸上?扫过,冷哼一声又别过头。
“世子,从?抓了他们回来,就没有听?他们说过一句话。”
“身上?有什么东西?”
谢染摇头:“除了这身衣裳和兵器,什么都没有。”
谢怀琛嗯了声,吩咐道:“押回去。慢慢审。”
话音方落,背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他回过头,那些黑衣人犹如插葱一样栽往地面。待他跨步过去,他们已?经七窍流血,面色铁青,伸手去探,气息全无。谢染猛然一惊,转过一人,右手捏着他的下颌,用力一挤,从?他的牙关撬出一枚药丸来。药丸外罩了一层羊膜,内里藏有剧毒,只要咬开羊膜,见血封后的毒能在须臾间取人性命。
谢怀琛愣住,喃喃道:“这么多死士?”
谢染忽的想到什么,打着火把?,照向他方才掏药那人的口内,不?由一惊:“世子,他们都没有舌头。”
谢怀琛凑近一看,他们的舌头果?然已?被人拔去。
他下意?识掉头去看涟音,直觉告诉他,她知道这些黑衣人是谁派出来的。
他转身吩咐谢染扶起她,回府。
谢怀琛回到国公府,已?是下半夜。不?等他下马,早有下人出来迎接,为他牵马。
入内,遇到陈嬷嬷,她年纪大了,少有瞌睡,听?到响动?,便醒了,披衣出去接谢怀琛。
“少夫人给世子温了酒酿汤圆,世子先去沐浴,我待会儿就将汤圆端过去。”
谢怀琛心?里一软:“她何时?睡的?”
“方才睡下,大约半个?时?辰。”陈嬷嬷道:“她本要等你,奈何太?困,便先去睡了,睡前还去小厨房做了汤圆,温在炉上?,吩咐给你留着。”
谢怀琛颔首,脸上?带着笑容,道:“有劳嬷嬷。”
便继续朝里走去。
丫鬟在净室备了热水,他窝进浴桶,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
连夜来雨水侵体的严寒和疲倦一扫而尽。
他泡完长澡,丫鬟又端来温热的酒酿汤圆,在这雨夜,无边温暖。
这并非他第?一次淋雨而归,却是第?一次有人安排好一切,有条不?紊地等他。
这种?感觉很奇异,让人慢慢丰盈,心?境舒坦。
吃完东西,他这才回房。
这几日他都和陆晚晚同?塌而眠,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灯。
他知,那灯是为他而留。
陆晚晚已?然睡着,双眼轻阖,薄唇微抿,呼吸吐纳呵气如兰。
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轻微地掀开被子,躺在她身旁。
这种?日子太?难熬了,日日相近,贴着她柔软温暖的身子,嗅着她清淡雅致的体香。他每一寸肌肤都渴望与她亲近,他侧过身,借着夜灯仅剩几寸的微弱灯火,默默凝视着陆晚晚,她覆着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似乎梦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眉头也迅速拧紧。
谢怀琛轻柔覆掌在她的眉头,一下下抻平皱起的眉。
忽然,陆晚晚受到惊吓般,朝谢怀琛怀里钻,似在寻求庇护。她蜷起小小的身子,不?断地朝他缩去,口中呜咽,喃喃有声。他贴近去听?,只听?到她反复呢喃“放过我”。
让谁放过她呢?
谢怀琛疑惑了一瞬,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转移,怀里那温软的一团吓得不?轻。他用被子将她身子裹住,不?断地在她耳畔低声安慰:“不?怕,有我在呢。”
陆晚晚缩在他怀里,忽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一声一声,含糊不?清喊他:“夫君……”
谢怀琛心?如春潮,汹涌澎湃,一下一下拍打着海岸,潮声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