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心底一软,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陆晚晚身上,她恭敬地站了起来,微微福身,喊道:“臣妇见过皇上。”
他抬眼瞥了陆晚晚一眼,沉默地转过脸,压住心底的苦涩,他不敢看她,见到她便会想?到那些血淋淋的残酷的真相。
皇上挥手,对宋见青道:“胡闹,都成亲有孩儿的人了,还这?么?胡闹。”
宋见青攀着他的胳膊,将他扶到贵妃榻上坐定:“我不进宫,皇叔骂我没良心,我进宫皇叔又骂我胡闹。”
她笑盈盈地说着。
皇上却心不在崖,他的心思被站在不远处那一抹柔嫩的绿色吸引着,以至于他不得?不生生控制自?己,不能往那边看。
“你?既无事,朕先回了,明?日还得?早朝。”皇上道。
陆晚晚轻扫过来的目光最终落在他脸上,两人目光交汇,他胸口又是一阵剧痛,猝不及防地咳喘起来。
姜河骇然大惊,忙扯了帕子递过去,他捂在唇畔,喉头的痒意来得?快而猛烈,一阵剧烈地咳嗽之后,揭开帕子,雪白的丝帕上沾了一团红印。
宋见青看得?毛骨悚然,跪在他的膝下,眼泪双双而落:“皇叔,你?病得?这?样厉害,为何不喊太医来瞧?”
皇上气息微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稳住喘息:“朕无事,只是最近太累,休息休息便好。”
“可是……你?都……都……”宋见青泪盈于睫,嗓子堵得?厉害,又酸又涩。
“朕无事。”他执拗起身,就要?走?。
宋见青拖住他,哭道:“皇叔,我知道,若是他人知道你?身染恶疾,朝纲必然大乱,是以我带了大夫来,我们伪装得?隐秘,保管没人知道。”
皇帝微微一愣,他的囡囡只是个孩子,被他娇宠着长大,没什么?主?意。
她能为自?己着想?,他已是欣慰。
这?病并非他不想?治,这?是顽疾,太医也瞧不出端倪,药吃了不少,却没什么?成效,他不愿再受那苦。
“朕当?真无事。”他叹息。
“皇上。”陆晚晚走?了过来,柔婉的眸子锋芒绽现,贞静而又柔美:“这?是郡主?的一片孝心,皇上既无事,便让纪大夫请个平安脉。”
她和岑思莞真的很像,无论何时何地,往那里一站,便是最惹眼的风景。
他挪不开眼,心口疼得?厉害,偏偏又无法拒绝她的话。
半晌,他才低声道:“宣吧。”
宋见青朝她笑了笑。
纪南方很快走?了进来,他行了礼,将软枕放在皇上的手腕下,手指搭在皇上手腕的脉搏上。
他搭脉的时候,陆晚晚和宋见青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号得?很认真,眉头时而紧锁,时而放松。她们的心情随着纪南方眉毛的收放一上一下的。
约摸一炷香的时辰过后,纪南方收了手。
“看得?如?何?”陆晚晚问。
纪南方转身问皇上:“请问陛下是否时常心情郁结?”
皇上抬眸,似有疑惑。
纪南方则歪着头,在等他的答案。
“是!”
纪南方又问:“陛下是否多年来胸闷气短?感觉呼吸艰涩不畅?”
“是。”
正因如?此,太医常说他恐怕有中风的征兆。
顿了顿,纪南方又问:“陛下是否用过治疗中风的方子?”
皇上悚然色变,抬头看向他。
纪南方见他不解,解释道:“陛下的脉象平滑有余,心肺气虚,脾阳虚弱,应当?是吃了活血化瘀的药导致的。”
纪南方神?情淡然,开始提笔写方子。
陆晚晚问他:“皇上患的是何症?”
他答道:“饮邪致喘。”
“你?可有治病的方子?”陆晚晚问道,话一说出口才觉不对劲,忙闭了嘴,偷偷看了皇上一眼。
他恰好也在瞧她,两人目光撞在一起,都有些慌乱,别开了眼。
“自?是有的,照我这?方子,最多三五月,皇上便会大好。”
陆晚晚冲宋见青微笑,露出一口细糯洁白的牙齿,笑容温柔恬静。
皇帝凝眉,吃药多年,他对自?己身体了如?指掌,这?病若真这?么?好治,他也不必白吃这?么?多药。但他一抬眸,见两个孩子面上欢喜,便再未说什么?。
姜河心下一松,轻舒了口气。
顿了下,姜河又问:“郡主?可用过晚膳了?”
皇帝最近食欲不振,成日吃得?很少,今日也不过进了些乳酪,如?此下去,身子迟早拖垮。思虑着宋见青未用晚饭,皇帝必然舍不得?,会陪她进膳,好歹能进些东西。
宋见青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刚要?开口回他,陆晚晚笑道:“郡主?方才还在喊饿,不若再用些膳?”
宋见青瞧着陆晚晚的笑脸,顿时明?白过来,忙点头,缠着皇上,道:“皇叔可用过晚膳?陪我再吃些东西罢。”
说完,不等他回答,便吩咐小厨房摆膳。
小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当?差,吃食很快摆了上来。
月光温柔,碎银光芒从窗户透进来,映衬着殿内的烛光,显得?格外温馨。
皇上朝陆晚晚招手:“你?也不过来。”
陆晚晚迟疑了下:“臣妇……这?不合规矩。”
“朕就是规矩。”他沉声道。
陆晚晚迟疑地看了宋见青一眼,她点了下头,这?才在宋见青身畔落座。
皇上见桌上有一道菜,样式很新?奇,问道:“这?是什么??”
陆晚晚瞥了眼,回答他:“郡主?怜悯臣妇远离家乡,来到京城,怕奴婢思乡心切,故而命小厨房做了允州的菜式,皇上恐怕没见过。”
听她说起允州,皇上眉眼中多了几分亲切。
此生他最艰难的日子在允州,最美满的日子也在允州。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用汤匙舀了一勺。
糕点一般的东西吃进口中却软绵绵的,入口即化,喏粥似的。
“不错。”
顿了下,他问陆晚晚:“你?在允州可还有亲人?”
陆晚晚愣了一瞬,最终缓缓摇了下头:“没有,臣妇母家十几年前就远离允州,来到京城安家落户。”
皇上声音有些许颤抖:“那为何独留你?在允州?”
陆晚晚道:“臣妇母亲怀胎时,抑郁成疾,身子不好,我在娘胎中落了虚症,生下来后身体一直不好,父亲怕我不好养活,找了和尚来算命,说是臣妇命中与京城犯煞,故而将臣妇带回允州乡下养着,去年底才接回来。”
皇上听得?心如?刀绞,她原本该是自?己掌中仔细呵护的明?珠,却遭陆建章随意丢弃在乡野之地,十几年不闻不问。他缺失她的生命整整十八年,如?今,她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身边,他却没有办法将彼此间?的那层窗户纸捅破。
那层纸维护着陆晚晚的颜面与骄傲。
“你?……怨你?父亲吗?”
陆晚晚愣了下,心里一个“咯噔”,以为皇帝察觉了什么?,她抬眸望向他,却在他眸中看到深深的痛苦和不舍。她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臣妇幼年居乡野之地,乡下地方多粗鄙,就连孩童也知什么?叫捧高踩低。别人都有父亲,为他们扎风筝,给他们买面人,将他们抱在脖子上骑大马。臣妇没有,他们便都看不起我,骂我是没爹的野种。有的不仅嘴巴恶毒,心肠也毒辣,嬷嬷给我买了新?裙子他们故意扔稀泥到我身上,我哭了,他们就嘲笑我没爹没娘,没人给我撑腰。那个时候我约摸是恨父亲的。”
皇上听着陆晚晚的话,神?情恍惚,指甲却深深嵌进肉里,使他被迫清醒,去听她的话。
“不过后来,我就不怨了。”陆晚晚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么?,继续说:“村里有个屠夫,他脾气很不好,他有个女儿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她是少数几个不欺负我的。因为她也很惨,她爹喜欢喝酒,喝多了就喜欢打她和她娘。相比之下,我又幸福得?太多,我虽然没有爹娘在身边,可他至少没有打我,锦衣玉食供着我。我身边有两个嬷嬷,真心待我好,得?知我被欺负,会去给我出头,会帮我打回去。如?此一向,我便又不怨他了。”
她说的都是实话。陆建章将她扔在乡下,不闻不问,她可以放下芥蒂,在他老了之后,她也会尽心伺候他终老,为他养老送终。
毕竟,生恩大于天,他还供着她的锦衣玉食。
当?然,这?一切的基础建立在他光明?磊落之上。但是很遗憾,他害死舅舅,抢占岑家家产,和陈柳霜私通,引狼入室害死她娘。
她可以原谅他,岑家故去的冤魂不会。
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化作无情的利刃,一刀一刀在皇帝的心上狠狠剜着。
眼前的女儿越是坚韧、越是懂事,他的心便越痛。
是他亲手酿造了她悲惨的童年,让她在原本应该欢喜无忧的年纪受人欺凌。
她长得?如?此好,心性又是如?此豁达,她是娇嫩的桃花花蕊,受人触碰便会折损,为了保护自?己,她却生出了坚硬的盔甲。
皇帝味同嚼蜡,这?顿饭再也吃不下,他搁下筷子,撇下一句“还有折子未批完,朕先走?了”便匆匆离去。
他颇有几分慌不择路的意味。
他自?认此生未做什么?亏心事,上天为何如?此罚他?
作者有话要说:渣渣陆终于要狗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