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桃花开。
京城出了桩离奇的?案子,太后上城南护国寺上香祈福的?时候,在满山满谷侍卫的?守护下,刚刚登上金轮光顶,玄袍鼓风,竟如玄鸟一般,振翅欲飞,山间登时升起?弥漫大雾。待雾薄,众人回过神来,金轮顶上的?太后早已?踪影全无。
天子脚下,皇城根边,堂堂太后离奇失踪,哪怕是以德儒传名的?皇帝也忍不住震怒,年纪轻轻威仪稳重的?脸上挂了几丝怒意。
“太后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人去了哪里?”话?到极处,将手边的?玉镇纸猛然一掷,“给朕去找。”
兵部尚书战战兢兢膝行到殿门口,“臣遵旨。”
皇帝突然又叫住他,“让许卿来见朕。”
许卿,许刺,当朝右相,皇帝最看重的?朝臣。
亥时月明,冷冰冰地挂在树梢,阿刺身上的?金蟒官袍面上结了半层薄霜,小心翼翼进了殿。皇帝宫中?的?地火龙燃得熊熊,混着龙涎香的?香气让人昏昏欲睡,他在摞得老高?的?折子后面紧锁双眉,“阿刺,你觉得这件事是谁干的??”
阿刺不动声色,“回陛下,臣不知。”
“哦?这天下,竟还?有神武英断的?许大人不知道?的?事?”
阿刺点?头,“当年老师送臣进宫的?时候就曾说过,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去打听。”
皇帝听罢,嘴角噙了一抹笑意,“那如果朕要你去打听呢?”
阿刺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臣在所不辞。”
皇帝搁下手中?的?许砂笔,自袖中?抛出半块青玉,“见玉如见朕,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将太后找回。”
“臣遵旨。”
阿刺抬头望了一眼他,他浑身浴在暖黄的?光泽下,身着明黄常服,负手而立,月光自窗外纠葛的?枝叶间筛下,如在他的?玄袍上用淡墨色描摹了千枝万叶。他的?深情?隐藏在淡月之后,望着案下规规矩矩站着的?阿刺,目光微有闪烁,“朕和阿芍大婚在即,此事宜快不宜缓。”
廊下起?了风,殿中?的?烛影乱了两乱,阿刺一时梗在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干瘪瘪的?几个字,“臣明白。”
不过片刻,阿刺便从殿中?退了出去。
宋风凌帝看着阿刺离去时单薄的?身影,那纤细柔弱的?身姿竟让他心头一乱,记忆中?鲜活跳跃的?身影和那背影重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渐渐成了阿刺的?模样,几乎恍然失神。良久才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个带着他在烟雨江南的?画阁江畔躲避枪刀剑雨的?人明明就是上官芍,怎么会是他的?得力?大臣许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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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的?江山乱过两次。
一次是四十年前?,他皇爷爷还?是太子时,皇子作乱,将皇爷爷逼至允州。
再一次便是二?十年前?,他的?五叔意图夺嫡,将他皇爷爷软禁。
他还?记得那天,本来艳阳高?照的?天突然下起?了雨来,轻轻缓缓幽远,淅淅沥沥缠绵。
宋风凌被迫离宫,在上官大人等耿耿忠骨的?保护下来到江南。那年他六岁,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隐姓埋名躲在一方黑瓦白墙的?院落里。院中?有一棵硕大的?芭蕉树,雨落在叶上,胸口翻涌上来的?伤感,令他黯然神伤。
直到一衫鹅黄的?小女子闯进他的?视野,在他黑白灰的?眼里抹上了一抹光彩,小丫头约莫五六岁,上官大人带着她走进他午休的?画阁,手上还?舞了一只花花绿绿的?东西。他从午睡中?睁开眼时,小丫头脆生生叫到,“你就是爹爹说的?朗生哥哥吗?”
上官大人在一侧含笑点?头。
他木然地点?了点?头,歪着头愣愣看着她手里的?物什。丫头咧嘴笑了起?来,伸手将糖人递到他眼前?,“这是我娘做的?糖人?你没吃过吗?”
他又想起?了他的?母后,原本应该和他最亲近的?人。雍容的?,华贵的?,像是精致雕刻的?凤凰玉器,活得锦绣繁华的?母后。她从来不曾抱过他,也没有亲近过他,就连教养也不常有,大军临城她都不愿和他一起?离开。
她不曾喂糖给他吃。
他喉头蠕动了两下,冷冷地盯着丫头递来的?糖人,终究还?是推开了,极其淡漠地吐出几个字,“我不喜欢吃糖。”
小丫头却?笑得很甜,“那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娘亲给你做。”
他兴致寥寥地摆了摆头。
后来小丫头常去他在的?院子,聒噪得像是欢快的?小黄雀,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讲些新鲜趣事。他目不转睛看着书,丫头隔他不过半尺余,他一页一页翻书过去,她一颗一颗剥着莲子。偶尔递一颗喂到他嘴边,他起?初不吃。但那一次他偏过头咽进口中?,悄无声息。
丫头讶然侧头,狭长的?眼眯在一处,“朗生哥哥你终于肯吃我的?东西了?”
他捏着手踟蹰片刻,嗫嚅开口,“你说市集上很好玩?我想去看看。”
她抬头看了看院墙,又望了望他星子般的?双眼,迟疑了良久,“可是……父亲说你出去会很危险。”
他眼睫低垂,像一双栖息的?蝶,“今天是我生辰。”
最终小丫头不忍逆拂他的?请求,狡黠地望了一周,还?是领着他从偏门闪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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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叶哨四起?,江南过水处船影灼灼。丫头似是本地人,穿街过巷很熟悉,带着他上酒楼去听讲书先生的?戏。说书先生正讲到不久前?的?大乱,如今他五叔登基,他父亲和皇爷爷下路不明,大成的?江山怕是就要改旗易帜了。
宋风凌年纪虽小,但也明白何?为成王败寇,他狠狠拽住飘帘,骨节发白。
听完一则戏,他脸色难看到极致,丫头悻悻地扯住他的?袖子,落坐在街边的?小食摊上,仍是满面天真,“阿娘说过生辰要吃寿面。”
面摊的?小贩飞快和面,支起?的?大锅里高?汤鼎沸,他始终垂着脸咬紧牙关不言不发。他母亲在大军临城时抛下了他,往北方避乱去了,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更颓败的?人了吧。小丫头见他不说话?,撇下他往街的?另一边,那头几个卖糖人的?老头小摊前?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彩色糖人,他看到她付过几文前?挑了个喜庆地揣回怀里。
糖人还?没踹热,一群黑衣人踹翻了面摊,热汤洒落地到处都是。他们恶狠狠地揪起?小贩的?衣领,“刚才在你这吃面的?小孩呢。”
小贩哆哆嗦嗦,指向宋风凌刚在坐的?地方。方才丫头所幸方才丫头见势不好,扭头拉着他躲在糖人摊后面。趁黑衣人不注意,他们绕过摊子,背离藏身小院的?方向拔腿狂奔。丫头虽然年纪很小,但跑得飞快,她拉着宋风凌在四月杨花乱舞的?江南一路狂奔,仿佛不知疲倦。宋风凌问她,“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丫头抹了把头上的?汗,“不能回去,如果让他们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会更危险的?。”
他这才发现,这小丫头有勇有谋。
跑到半路下起?了雨,泼天大雨簌簌落下,砸在身上生疼。他们害怕黑衣人还?在集市上追捕他们,不敢回去。雨越下越大,丫头带着他跑到河边,岸上浅水处常年停了一艘画舫,供游人玩乐。他们爬上画舫,钻进甲板。小丫头熟门熟路,顺着绳梯一直爬到货舱里。
小丫头将角落的?地面用衣袖扫了扫,“朗生哥哥,你坐着吧。”
宋风凌看了看,在地上坐下,他照着她的?模样用衣袖在地上拂了拂,“你也坐。”
小丫头仰着头想了想,大概是反应过来父亲不在,不用拘谨,于是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小小的?两个人一直躲在船上,因为害怕和冬寒,穿着湿衣瑟瑟发抖,她从怀里掏出个糖人给他,“喏,刚才给你买的?。”
淋了雨,糖人上的?色彩渐渐退了,五颜六色混成一团,难看极了。搁以前?,这种东西宋风凌看都不会看一眼,此刻他却?将糖人塞进嘴里,是甜的?。
两个人疲累交加,靠在一起?瑟瑟发抖。没多久竟然在货舱中?睡着了。等醒来回到院子里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上官大人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看到他们回来长舒了一口气,眉眼中?的?焦灼和忧虑化成了一个重重的?巴掌响亮地落在小丫头的?脸上,“你这孽障,吃了豹子胆敢带……小公子出门,若是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算千刀万剐也抵不了罪过。”
她的?脸上迅速浮起?五行清晰的?指印,她捂着脸,泪珠在眼眶中?打旋,忍得鼻头发红,还?是没有让泪水落下来。上官大人的?巴掌又高?高?扬起?,“你还?不认错是不是?”
宋风凌拦在她面前?,“是我求她带我出去的?。”
闻言,上官大人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放下了颤了几颤的?手。
行踪暴露之后,江南是再不能待了,五皇叔部下也许很快就能找来,反而对他不利。正巧彼时他姑姑南下避乱,上官大人便将他送去姑姑那里。
他连当面向小丫头告别都没有机会,留下一张纸条便匆匆离去:日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他郑重其事在末尾署上了宋风凌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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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一月,传闻中?他死去的?父亲竟死而复生了,还?率领一支骑兵前?往梅州支援他的?姑父。
再三月,大军攻回京师,他五叔被活活烧死在皇宫里。
之后的?日子便安稳了下来。
当年秋天,他姑姑产下了儿子,皇爷爷就拟了退位诏书,禅位给他爹,专心致志给姑姑带孩子去了。
听说姑姑怀小弟弟谢秋霆十分?不容易,生他的?时候更是折磨了姑姑两天两夜。故而谢秋霆一生下来就不受姑父一家待见,姑父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皇爷爷起?初也不喜欢他,但最后还?是终日将他捧在掌心舍不得放下。
小表弟自幼琴棋书画骑马射箭全是皇爷爷手把手教的?,足见其受宠的?程度。以至于宋清斓临走之时拉着宋风凌的?手千叮万嘱:“你一定要防止你表弟谢秋霆。”
宋风凌不懂,这个大傻子有什么好防的?呢。
姑姑和姑父为了清闲,早早交出兵权,夫妇俩拍拍屁股云游四海去了,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人。过两年好不容易回来,竟是姑姑又怀了双生子回来。
这回姑姑倒没受什么苦,顺顺当当产下一对双生儿子。
生下儿子一年,姑姑姑父把三个弟弟往皇爷爷跟前?一扔,又云游四海去了。
可怜的?皇爷爷,一国之君啊,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姑姑鞠躬尽瘁。
他父亲在位十五年,便早早病逝了。
他患有旧疾,每年冬天都会犯病。
他在位十五年,从未祝祷祭天。起?初宋风凌也不知为何?,直到他父皇薨后,他才隐约从老宫人口中?听得一二?。
五皇叔作乱那回,有个女子为了帮助父亲破除五皇叔的?阴谋,血洒祭台,英年早逝。
他探得那女子名叫月姿,是他父皇当年救下的?一名孤女,颇重情?重义。
大成安稳了很多年。
五年前?西域蛮夷趁乱攻打边疆,势如破竹,在西北战场兴风作浪。新任命的?镇远将军享了多年的?和平清福,没有见过战场上厮杀血腥的?场面,在对战时被羯族擒获,每日被倒挂在城门上,以致于边疆各城人心惶惶。
阿刺就是在此时像一枚星子一样闪进众人眼中?的?,他以一身青衣布衫上朝堂,力?辩群雄,将以江贤王为首的?讲和派堵得一言不发,引他入宫的?上官大人在群臣面前?力?保阿刺,他当着百名朝臣的?面立下军令状,不平羯族之乱,势不还?朝。
他孤身出关,执云节仗。
起?初宋风凌也不觉得这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在战场上能有所作为,可是战报频传,说阿刺如何?英勇,孤入敌军,擒了敌首。又是如何?聪慧,用妙计连败三将,没几个月就将羯族赶回了若水河的?对岸。
半年之后阿刺凯旋,宋风凌在庆功宴上又看了阿刺。他身量仍旧小小的?,看起?来瘦瘦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若不是听闻他在战场上的?传奇,他也不肯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让野蛮羯族闻风丧胆的?将军阿刺。
他隔着烛光观察,阿刺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苟言笑,别人同他喝酒他才撩起?衣袍动一动,否则定然目视前?方,宛如一樽安静的?雕像。
宋风凌举起?手中?的?酒杯,道?,“许卿平了羯族之乱,朕甚欣慰,如今爱卿凯旋,有何?心愿,朕都满足你。”
许刺起?身走到殿中?,整理官袍郑重跪下,两只眼睛一直望着宋风凌。他心中?一颤,发现那双眼睛竟然出乎意料地眼熟,好似从前?就认识。他毕恭毕敬重重磕了一个头,“臣只愿海清河晏,边境宁安,黎民乐业,陛下……康安。”
宋风凌倚在龙椅上,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他的?愿望太简单,励精图治便可得,但他的?愿望也太难,没人知道?在这个皇位上坐着,他究竟要付出多少的?心血,可这是他的?江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他只有努力?地守着。
他道?,“朕,必当竭尽所能。”
阿刺又磕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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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风凌发现阿刺对别人的?时候同对他的?样子毫不一样。
比如早朝的?时候他可以笑着同朝臣共商国是,有时候还?会讲几句诙谐的?话?调剂气氛,但私下对着他的?时候又成了一丝不苟的?阿刺。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对阿刺说道?,“许卿为何?好像很怕朕?”
他便连忙退了两步,扑通跪在他案前?,“皇上九五之尊,臣有幸为皇上效命,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那段时间上官大人重病缠身,很多原本该他处理的?事情?都是阿刺在办,因此他们相见的?机会相当多,如他所言,他当真没有丝毫的?懈怠。其实宋风凌是经过两次国乱的?帝皇,对于君臣之礼虽说看重,但并?不拘泥于形式,他私下对于朝臣都很随和,偏偏阿刺绷紧了弦,像是害怕出什么岔子,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