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星幕高旷。
夜色下,一驾宽大马车在空寂道路上疾行,车篷悬挂的金制角铃,随着马车行走而叮咚作响。六匹高头白马,额间均有一绺红,正是大宛名马“千里雪睛”。
青石路面布满了青苔,马蹄踏过,却稳稳疾驰,隐入夜色。
车中平稳,铜炉飞出袅袅青烟。抱朴散人正打坐凝气,忽然睁开眼。他侧耳聆听片刻后,沉声吩咐:“改道,走正门。”
赶车之人不明所以,手下却未停,马车驶向了另一条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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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给天子送了信后,抱朴散人推却了宫中的盛情挽留和文武大臣的邀请,正午时分便带人离了宫。
此刻掀开车帘,他心头却沉。
道路两旁的空旷田地,一两棵枯树挂着静月霜辉。马车一路行走,扑面有薄薄清雾,拂去而散。这方圆十里,被人以法奇门随意布了几道屏障。
这屏障尽有意思,依月盈月亏规律而变幻,很容易就拐上了其他岔路,凭此拦截了不少人。不过对抱朴散人来说,天下奇门术数,皆翻不出他的手心,看破别人的布阵如串门子一般。
及至夜半时分,马车便停在了骊山西郊的一处府苑前。
坐忘观尘阁。
当年素处游历归来,途径此地,看到这湖泊,仿若天地斧凿,观星绝佳,便以重金收了方圆十里农户的田地,在此建了坐忘观尘阁。
黑夜里,这处院落一片静谧,亭台楼阁林立,如云水仙境。
素处仙君在这里住的时候不多。此时,门口黑压压,守着紫衣侍卫,戴黑金半面罩,配赤乌刀,正是专司护卫的“紫炁(气)”。
几十名紫炁护卫向他跪地行礼,抱朴散人颔首,进门后分花拂柳,穿过曲径通幽,眼前便是一个巨大的湖泊——
九星望月湖。
湖面氤氲着飘渺雾气,九星望月湖上,有扁舟漂浮,悠悠而歌。这是迷雾阵法,以《道德经》为屏障。抱朴散人沉声,却音若洪钟:“致虚极,守静笃——”
声音在湖面震荡,那艘小船听了此暗语,在水面上又是一荡,眨眼间来到了岸边,恭敬请他登船。抱朴散人上船,穿过迷蒙雾境,几息后,小舟便停泊到了湖中心的亭子旁。
亭子里的人背对着他,抱朴散人只一眼,就看出了,那人又在算数。
夜色中,他广袖随微风而动,只见其背影,便觉兰韵芳雅之气。难怪北燕国公主曾远远望了素处仙君一眼,便道其静有高华之美,动若云水之巅。
“徒弟诶……”抱朴散人一笑,足尖点水,跃进亭子里,银发未乱纤毫。
他一生有两个内室弟子,他取名也懒得花心思,就随口说了句“素处以默,妙机其微”,于是,大弟子成了妙机道长,小徒弟成了素处仙君。
而小徒弟对师父的懒惰一以贯之,俗名是郦清悟,墨宝也就随口起名叫“清悟墨禅”。
素处仙君听他招呼回头。远山眉如雾,清瞳似墨。玉质仙颜,在月色星辉下仍不减其容色之二三分。他着浅玉色直裾,衣上云纹随动而流华隐现。革带缀月光石,映出点点湖光。
下一刻,抱朴散人去揉他的头发,瞬间揉没了他的仙气:“陛下已听了你的,那女人是没事了。可为师记得,你说若救了她,一切便会脱离了掌控,为何仍要如此施为?”
郦清悟放下手中的笔,纸上一沓数字和辅助线。
——为何要救?
天机,是不能告知任何人的。
他顿了片刻,最终也只是回道:“她也是变数。她虽自棺中起,但凶中未必是险。”
“也是变数?”抱朴散人蹙眉,捋须沉吟:“如此说来,宫中竟是有两个变数了?”
一个就已经足以祸乱后宫,还一来成双,后宫要疯了好么。毕竟先帝朝的后宫之祸,都差点毁了国基。
可小徒弟说,这未必是坏事。
郦清悟微笑着给师父斟茶,转移了他的疑问:“既是变数,便有双刃之利险,我且留她一段时日,看她究竟存了什么打算。若是有不臣之心,自然留不得她。”
茶杯推过去,此刻湖面上忽传来异动。
九星望月湖是环岛而筑,微弱的震动便有波纹涟漪,此刻轻微的异响穿透雾面,抱朴散人抬头,瞳孔中映出了不速之客的身影。
郦清悟没有回头,一手敲击铜铃,一手在石案上一拂。案上的长剑被震飞,乌黑古朴的剑,在月色下寒光凛然,百年沉积残血的气息扑面而至。
长剑裹挟着肃杀之气,飞出数丈,迎面以削铁如泥的劲道,将那个不速之客远远震飞了出去。
那人被震出一口鲜血,还未来得及出声,两名紫炁侍卫悄无声息从天而降,制住了人,将他押入湖心亭。
郦清悟和抱朴散人依然端坐于亭中。那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也被带到了二人面前。
“你身手倒是极好。”抱朴散人一眼识出了他:“跟了贫道一路,究竟目的何在?”
那人不答话,目光已经落在了方才那柄剑上。
——中原名剑,山海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