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脚步有迟疑吗?心思有犹豫吗?
那微弱的?良心兴许是有的?,可这良心的?砝码太轻,加在“放弃政见固守城池”这一侧,却抵不过天平另一侧“斗垮政敌以保性命”。
杨犒夜半偷出了布防图,连夜绘制一卷摹图,又将布防图重新?放回了柜子,此后通过桂党安插在将军府的?内线,在苏廷楷沐浴时?,寻机将钥匙换了回去?。
这件事便神鬼不觉。
他绘制的?布防图,被送去?了西魏王庭,换了三千两银子。市面上只流通铸钱,银锭是极珍贵的?。然而他没有自?留,而是埋在了将军府外后山的?树下。
那时?是年前。西魏王庭得了布防图后,蠢蠢欲动等待机会——晋国士兵最喜庆、也最思乡的?日子。
景祐九年的?第一天,爆竹在街上烧响。
杨犒记得那喜庆的?日子,那天,西魏的?马蹄横扫入关,冲过布防要?塞,冲破城池,迅猛如风,飞杀了进来!
朔方郡大乱,守军甚至未能回得过神,驻地营迅速被铁骑冲散,将军府被孤立包围,军心也如砖墙崩塌一样迅速溃散。
苏廷楷大概至死?都没有想?通,这固若金汤的?城池,究竟是如何破的?。他混乱中对小儿子不知匆匆交待了什么,然后带着亲兵抵挡西魏人,却寡不敌众,身负重伤后力竭而亡。
他驻朔方的?这几年,经营得很好,不但兵强马壮粮草充足,还?扩建了城池,新?修起了瓮城,带当地人建屯田灌溉的?水利。提起他,百姓是敬仰的?,西魏人却恨得牙痒——他杀了他们很多勇士,那些?勇士都是草原上的?希望。
他们把苏廷楷和苏夫人的?头颅砍下来,挑在竹竿上——将军府新?年作为爆竹用的?竹子,还?未来得及用火烧——就这样挑着头颅、骑着马,大肆游城,炫耀给?朔方城中的?每一个百姓。
那些?被奸-杀、抢劫、哭喊的?晋人,睁眼看着保护他们的?苏将军被敌人挑着头颅,招摇过市地穿过每一条街道。
混乱中,西魏人没有放过苏廷楷的?两个儿子。他带着西魏人转遍了城巷,最后在一间废弃民居里,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将军府老仆。那些?西魏人忽然笑得意味不明,他听不懂胡语,却猜得到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将挣扎的?老仆按在地上,剃光了他的?头发?,将匕首插进他的?头顶,硬生生挖了个小洞,鲜血淋漓中,两个孩子吓得放声大哭。
那之?后的?情景,杨犒已经不想?回忆。那些?西魏人用中原的?话得意说道:“看到没有?这才是点天灯!”
杨犒打了个冷颤,他转开头去?。
但即便如此,老奴痛苦至极的?嚎叫,声声入耳,震慑撕裂他的?心魄。他知道,西魏人在老仆头颅开的?洞上点起了火,以他的?脑浆为灯油,那老仆受不住这酷刑,很快便目眦尽裂青筋暴起地死?去?了。
而那两个孩子,他没有去?看。那场景太过于残忍,一时?他有些?后悔,不该找到他们。也许从那以后,他们幼小的?心中都会留下深刻的?阴霾。
后来他故意落在后面,让那个大一点的?孩子逃掉了,小一点的?苏-荣识腿短跑得慢,又被抓了回来,被西魏人作为奴隶,带去?了西魏军中。
以后苏家的?事,就是朝中党争的?砝码,老师手里的?绝妙好棋——西魏侵入中原腹地,晋军节节败退,朝中世?家勋贵推三阻四,桂党趁机发?难……无论先帝是否相?信苏廷楷叛国,在那样的?情势逼迫下,在外敌胁迫岌岌可危下,很多事情都不得不妥协。
苏家被定罪后,年内老侯爷便死?了,苏老夫人紧随其后,据说二?人临终前眼睛都未能闭得上。方老将军是苏家多年的?世?交,那时?在家中被禁闭,未能去?送行,葬礼冷冷清清,所有人都对苏家避之?唯恐不及。
而苏廷楷的?部将们,要?么被西魏人杀,要?么被朝廷定罪,唯有杨犒平安无恙,他在朝中的?老师保住了他,将他调去?了并州粮草营,名义上是贬官,实际上却是肥差。
杨犒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欠了苏家人一个公道,心里也不是不沉。可这些?事岂是他能一力改变?哪怕他不肯做,朝中人自?有办法通过别的?方式构陷苏廷楷,只要?权欲和私心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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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又何辜呢?从一个被敬仰的?英雄、将军,落到隐姓埋名,一辈子惴惴不安地偷生。”杨犒愤愤不平地回忆至此,目光从那张老旧泛黄的?布防图上收了回来。
这布防图是当年西魏攻下了朔方城后,拓跋乌将之?甩在了他的?脸上,语调中充满了浓浓的?鄙夷:“晋人如此,莫说输一座城池,任我西魏马蹄踏遍中原也不委屈!”
那布防图甩在他脸上,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羞耻,也不是为自?己,却比自?己更甚,那羞耻仿佛是将所有见不得光的?丑恶、不堪、鄙陋,都暴露在了敌国眼里。
正如方才,郦清悟将布防图扔在他脸上一样,火辣辣的?,不啻于重重的?耳光。
杨犒垂下眼帘,嘴角掀了掀:“你们有什么可愤慨,你们什么都不懂。”
“我也不想?懂。”谢令鸢忽然觉得一阵反胃,她轻轻掩住嘴:“居然还?自?认为无辜……真是,都该死?啊。”
杨犒觉得很可笑:“这些?事才不过浮上水面的?一角,你杀了我又能怎样?”
他实在觉得,她很天真。
灯花忽然发?出“哔剥”声,郦清悟信手挑了一下灯花,烛光柔和的?光晕笼罩在房间里,在那火光拂及不到的?一隅,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杨犒一愣,他不认得此人,只觉得这个女子不普通,周身都是雍容高?贵的?气势,这气势本该优雅而端庄,此刻却充满了尖锐。
何贵妃原本是见德妃夜里跑去?外男房间,想?要?教训她,却听德妃说要?查案,遂跟着来了,本来是漫不经心,却逐渐听得屏息凝神。
遂再也坐不住,走到杨犒面前。
她怎能不熟悉这种政治手腕,她太熟悉了。史书上那样多,家里也教过她,只不过亲耳听到杨犒说的?,又亲眼看到这里经过一轮轮的?战乱而穷困,人们在绝境中挣扎依然等待希望降临——那绝不是史书上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带过的?笔墨,那是真实的?苦难,真实的?生离死?别和背井离乡,真实的?血泊和悲鸣,这让她心中说不出的?激烈与?复杂。
她不像德妃那样反胃,因为见广识多,还?能镇定:“你既然说这些?事只是些?水面一角。那就把水下的?讲给?我看看。”
杨犒一愣,不免后悔方才呈口舌之?快,说了不该说的?。
何贵妃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喝道:“朝廷监察卫岂是摆设!这里既有钦差,你的?斤两可在我手里掂着呢!”
谢令鸢不反胃了,得,何贵妃也光荣“晋升”钦差。
杨犒的?目光躲躲闪闪,却又不慎对上了郦清悟的?视线。他浑身一抖,是真的?害怕这人眼睛里那难以名状的?力量。彷如读心术又在震击他的?心窍,他想?要?死?死?捂住的?不堪回首的?记忆,再一次溃堤——
这溃堤的?回忆也带出了泪光,他颤抖道:“延祚、延祚三年,朝廷与?西魏订立互市……我,被调去?做了措置官……”
众人一愣,未料到另一个阴谋,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浮出了水面。
作者有话要说:小伙伴们不要误会呀,我没说过要开二战的文_(:з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