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妻美妾们为了柳不辞,从长安远道而来,连老邱都感慨万千,眼下总不好再把这群人堵在门口,遂让开了道:“进来吧,柳副尉很快也要?回来了。”
他其实还是有些奇怪,却按下不提——他不明白她们跋涉千里来到这战乱之地的原因?,若仅仅是思念夫婿,却又不见那些惯常的?妻妾相争,岂不怪哉?
可这样困惑,毕竟是柳不辞的?家事,也?不是他应该问的。他遂息了声,只引着他们进门。
朔方夹着雪的北风被合拢在门外,屋子里燃着火盆,扑面的热意驱散了疲惫和湿冷。这屋子就是萧怀瑾辞别宫室后暂居的?陋室,墙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众人打量了一圈,谢令鸢问老邱:“下着雪,他会去哪里?操练么?”
“他伤刚好,过两日才回军里。”老邱手脚麻利地往火盆里又加了柴,整饬了一下地榻,请她们坐:“说是去查点事情,你们放心,虽然这段时间恐怕不会太平,但他心里有数得很,又有陆岩跟着。”
老邱的话里自然地流露出对萧怀瑾的信任,谢令鸢一时有些不习惯。从前皇帝在宫里,那些文武大臣多半觉得他靠不住,出来却似换了一重天似的?。
没等她们落座,刘半仙已经累得一屁股瘫在草席上,玄乎乎道:“老夫掐指一算,今日不宜出行,否则必有难……”
“闭嘴!”屠眉和武明贞同?时上前?,一个捂住他嘴,一个祭出手刀,快、准、狠,凌厉地打晕了他。刘半仙这个乌鸦嘴,这一路众人已经见证了奇迹,并再也?不想领教了。
见武明贞身为女子却出手如此不凡,老邱举着一根拨火棍呆在原地,心道,这柳不辞娶的都是些什么老婆?从长安跋涉至此原本就很不可思议了,居然还有这等身手?
“他……”温婉的?声音唤回了老邱的神智,是那个蒙着面纱的?清丽女子,眼角那颗红色泪痣让他记忆深刻。她停了停,似乎是想了很久才?问:“还好么?”
那一刻,老邱总觉得她想知道的?很多,却最终只化为了这简单的?三个字。就像当年他的?大儿子出外戍边,他写给孩子的?家书,笔墨金贵要省着,也?总是只好问这三个字。
“啊,他。”他忽然不忍心说柳不辞曾身负重伤,遂点点头,轻松道:“他很好,我?老邱照顾的?人,肯定没差池的?。”
“能跟我?们说说他近来的事?么?”谢令鸢对他笑笑,眉目间有些落寞:“他怕我?们担心,从不提自己吃了多少苦,受了什么伤,我?们可心疼得紧了。”
林宝诺在一旁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
老邱往火盆上架的陶罐里倒了些水烧着,火光跳跃着照亮他温和的?侧脸,他忽然笑了:“他就是个孩子。”
“……”得边境一老兵如此评价,谢令鸢简直都想替长不大的皇帝嚎啕大哭。
“可他不是一般的人,别人在他这个年纪,还在瞎胡闹呢。他却有胆量,也?有能耐,更不差志气,他将来一定会是个不可限量的人。”老邱半垂着眉眼,卸下方才的?警惕,他就像在田间劳作的?再?平常不过的?老父亲,提起自己孩子般的自豪——
他侃侃而谈,说柳不辞是如何带着流民军打埋伏,让安定伯与叱罗托的?西关口一战扭转颓势;又如何不骄不躁,安分守己听上头命令去守瓮城,并和抢城的西魏人浴血奋战,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老邱讲得惊心动魄,事?实上萧怀瑾也几次面临生死一线。而屋子里除了火焰偶尔的?跳跃声,只有老邱的声音回荡,格外显得安静。
也?许是她们从没有想过,皇帝还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在宫里时,她们觉得他不能胜任;他出宫后,他们觉得他荒谬。
仿佛听老邱缓缓讲述,这才?蓦然惊觉——他们从没有在意过萧怀瑾心里想的是什么。甚至此行出来寻他,也?只是因为朝廷需要?。
所以她们从没想到,其实他也?许在努力冲破桎梏,也?许他想要让自己更好却不得章法不得要?领,也?许他想要做更多事?。
那沉默持续了有一阵子,老邱将这段时日的温馨相处回忆完,噙着微笑盯着火光出神,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却卒然一怔。
呃,柳不辞的?妻妾们,怎么都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目光?
一个人摆出这种慈祥的眼神就罢了,可一群人摆出这样慈祥的眼神,就好像柳不辞平白多出了七八个祖母,真的?很诡异好不好!
他轻咳一声,起身道:“水烧好了,你们喝点热热身子。”他去旁边的窗台上凑了几个陶碗,正要转身从火架上取水,院子外面的街道上,忽然传来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随即,外头隐隐听到了骚乱声。老邱每日紧绷着,闻声腾地立定,不及与她们说话,抓起门后立着的?长刀,敏捷地跳出门,跑到院子外面。
院子外的?路上横着散碎的?木架,是有人跑蹿时不慎碰倒的?,巷子里有人敲着梆子,见老邱站在街边,冲他大喊:“西魏人抢城了!快躲起来!”
老邱还没有反应过,身体先?一步动了起来,问道:“在哪边?哪边!”
没人顾得上回他,都心急火燎逃命或通知下家去了。巷子里的?人不断往外涌出,有地窖的?人家往地窖里钻,没有地窖的?人家把门关起来,用木头抵住门闩。
风雪依然未停,老邱衣衫单薄,却也顾不得寒冷。他骂了一句,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拾掇出一个念头,无论现在外面是什么样,他得先?把柳不辞的?家眷们安置好,不能让她们出什么闪失!
他冷静下来,正要转身回院子,却发现柳不辞的?娇妻美妾们都已经出来了,方才的?骚乱和传报,他们一定也?听到看到了,却出乎意料的?镇定,甚至有的?人连马都牵好了,问他:“西魏人又来了?”
老邱神思恍惚地点头,这就跟以前匈奴没被汉人打怕的?时候似的,见汉人好欺负,隔三差五来抢城骚扰。却不想到这年头还是如此。他心头压着烦忧,宽慰她们:“安定伯都布置好了。”
可她们似乎不需要?这宽慰,只问道:“柳不辞呢?”
老邱眉头拧起来,柳不辞当然还在外面,他今天一早就带着陆岩出门,是往当年榷场的地方去了。
“他应该去了东市,那一带地方很大,巷子也?多。现在城东大概很乱,你们去了也?没用,先?找个地方藏好吧,让我去找他,我?对那里熟。”
他说着要?带她们先找地窖。
“城东……”武明贞将这个位置在心里揣测了一番,很快凭空勾勒出了一副地图:“假使西魏人是从高阙塞打过来,是不是东城门和南城门最先?遭殃?”
老邱一窒,没想到她们的反应竟然这么快这么精准。自从西魏人打下了高阙塞,东门和北门南北都被加固了防守,显然安定伯也是有这顾虑的?。
他点点头:“但不用担心,柳大人很厉害,陆岩也在他身边,你们不要?给他添乱……”
“我?们不是给他添乱。”说话的?是老邱印象深刻的,那个清丽柔弱的女子,蒙着白雾似的?面纱:“我?们是帮他,他需要?我?们。”
老邱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们居然说,柳不辞需要?她们?
他觉得更混乱了,迟疑道:“你们都是女子,恐怕……”话未说完,武明贞手一扬,老邱眼前一花,感觉脸颊边被风擦了一刀,身后的墙传来闷声,他心下一颤,回过头去,只见一把长剑深深插入了墙壁中。
而他方才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武明贞出手的?动作。
又回忆起方才屋子里,武明贞一记手刀干脆利落砍晕刘半仙,老邱终于不再?迟疑——柳不辞小小年纪能有这番见识作为,他的?妻妾们又会逊色到哪里去呢?
兴许她们真正是为来帮他,才?不惜跋涉千里,才?没有妻妾相争,因?为她们奔的?是同一个目的,她们也?各怀本事——在大局面前,那些争风吃醋对她们而言只是不入流的?下品。
深入墙中的剑还在嗡鸣,剑柄还在颤抖。这一幕让他激动,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激动,只觉得胸腔里冒出了一股久违的?豪情——是柳不辞的?妻妾们扔着长安的?纸醉金迷不要?,千里迢迢来到战乱包围的朔方?
她们说,来帮柳不辞。
“好……”他点点头:“你们快收拾一下,我?们去找他!”
不必收拾,她们身手都干脆利落,当下便出了院子。城中马匹都是军需物资,谢令鸢遂将自己的?马让给老邱骑,自己拉着何贵妃的?手,跳上她的马。
待出了巷子,众人才发现似乎战势不妙。老邱拦住路边疏散民众的?两个兵爷,询问了几句,才?大概知道了这场城战的?来龙去脉。
“你们下午进城的时候,是不是人挺多?”老邱问道。
谢令鸢回忆道:“都排起了长队,听闲聊,似乎是来倒卖赚一笔的?。”
老邱摇了摇头:“那些排队的?人里,有西魏士兵伪装成商队模样,至于多少人,现在谁也?不清楚,我?猜得有几百个。”
他们在城外排队时,守城的士兵检查货物,发现了藏着的?兵器。于是战事?一触即发,两军在南城门口开战,一时间南城门的守军顶不住,几十个西魏人便抢进了城,引发了大的骚乱。
因?为过于混乱,所有人都不清楚究竟有多少西魏人进城,人们都在奔走相告。而这场混乱兴许只是西魏人刻意而为,真正的西魏大军从高阙塞一路杀来,趁着骚动,正在攻打东城门。
城里住在东市附近的?人,都往其他地方躲藏,而谢令鸢却逆着人流往城东方向走。她坐在马上,看?着听着,忽然有点恍惚。
这是第一次真正闻到了战争的?气息,未曾亲眼见过,总觉得那与自己是很遥远的?。那些哭喊声也仿佛很遥远,有孩子尖利的哭声,也?有流浪汉大喊道:“城门破了!城门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