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年夜饭已经进行?到中后段,桌上的菜温热有余但并不烫人。
周老爷子砸过来的那个汤碗却不同,饭后养生的药膳,才端上来片刻,热气滚滚,这导致他将碗摔过去的时候被烫到没砸实。
汤碗在周嘉荣面前的桌上磕爆开,热气轰然一散,碎瓷乱飞。
期间混杂椅子骤然挪动的摩擦声。
短短的不到一秒的时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
在汤碗砸过来的时候,周嘉荣站起来,挡住了?祝余,然而他防备周老爷子,却没有?防备身后的祝余。
只觉一道大力将自己拽的往后,怀里?砸进了?一个人。
是祝余。
祝余很庆幸,从进入这栋房子之后,他就一直心有?防备。
防备周老爷子的暴力行?为。
拉开周嘉荣之后,暴躁的对周老爷子吼一句“你干什么?”又拽着周嘉荣上上下下的看?,还好没事。
手腕被握住,祝余听到周嘉荣叫他:“余余”声音很奇怪,轻而促然,像怕惊飞了?谁的魂。
“啊?”他顺着周嘉荣的目光看?过去。
咦......小臂的地方薄裳湿漉漉,再往下手背上有?血迹,后知后觉的疼。
祝余冬天一定裹的像熊一样,不会像周嘉荣那样穿个羊毛衫和大衣就好,羽绒服是必备品,又因为室内热,羽绒服下面或长袖体恤或者毛衫,都是薄款。
之前进来羽绒服就交给了?佣人挂起来,薄薄的毛衫,很容易就被汤水打湿。手背上是被碎瓷片划的,就是这么寸,血珠子很快冒起来,又往地上滴答......
看?到了,禁不住“嘶”了?一声,好特么疼!
在这期间,周嘉荣已经飞快的撸起了?祝余的袖子,要带着他去冲凉水。
烫伤等不了?。
急到甚至来不及算账。
周老爷子肌肉松弛的面颊,不自觉颤动两下。
从没被人这么呵斥过,还是被原以为温顺的,从来看不上眼的一个小辈......
周元朗刚才被呛到丢了?脸,眼见周老爷子被祝余呵斥,腾的站起来:“混账东西,大呼小叫的......”
话没说囫囵,卡在了嗓子眼,再然后是一声惨叫,是被周嘉荣砸过来的,还剩下大半盆的鱼汤连带瓷盆,狠狠的惯在了胸口。
这还不算。
周嘉荣一脚踹在桌子边缘,中式实?木大桌,重量不轻,可竟让他踹的硬生生往后挪了大半米。
桌子一动,连带和周元朗同坐在一侧的周铭也受到波及,被桌子撞的连人带椅全倒了?过去,痛呼声、佣人的惊叫、桌椅腾挪的刺耳摩擦声.....
餐厅里?兵荒马乱。
祝余也被惊呆了?。
他的关注点都在周嘉荣身上,看?到对方一瞬间狰狞暴戾到让人畏惧的脸色,甚至来不及思考,没事的那只手揽着周嘉荣的腰:“我没事,周叔叔......我没事......”
比起报复,周嘉荣的暴躁更让祝余担忧。
不应该是这样,大佬应该永远优雅笃定,会撸猫,会抱他,不是现在这样,命都不要的去干架。
这不正常。
一切发生在极快的时间内。
周老爷子现在不是被祝余冒犯的怔楞,而?是完完全全的被惊呆了?,他印象中的周嘉荣,虽然爱憎分明,但在老宅沉默的石头一样......
他承认在这一刻,看?着眼白充斥血丝的小儿子,畏惧了,畏惧到没有?第一时间质问对方怎么敢对侄子和大哥动手。
因为在周元朗说话前,周嘉荣其实是看着他的。
那种眼神......
那种眼神周老爷子不敢回想,宁愿是自己的错觉,只心道如?果?他不是还有?着一个父亲的身份,也许砸在大儿子身上的鱼汤,就会冲着他。
周嘉荣顾不得其他的了?。
暴怒在被祝余抱住腰稍微被抑制,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他带着祝余去厨房,凉水哗哗而?下,胸口起伏不定,只盯着祝余的手臂看?:“疼不疼?”
都红了?。
又让一个佣人去拿医药箱。
烫伤的话,最佳处置方式是在冰水下冲至少半小时,将伤害降到最低。
疼还是疼的,火烧火燎的感觉是在皮肤底下,胳膊上的神?经好像和火钳缠在一起,难受的想在手臂上割开口,往里?塞冰块。
祝余语气平稳的回:“衣服挡了一下,不是很疼。”
至少现在没起泡,看?着也不严重。
他不想再刺激大佬,也没提刚才客厅里?发生的事,不过周元朗的叫嚣声还能听到,说实话很像泰迪对狼狗叫嚣。
只敢扯着嗓子喊。
当?泰迪身边的主人离开,泰迪就也夹着尾巴溜了?。
很可笑。
不知冲了多久,祝余感觉手臂都冰凉凉木愣愣,水龙头才被周嘉荣关掉。
手背上的伤口也已经包起来,看?着并不很严重。
他看?着大佬依旧阴沉的脸色,脸颊在对方胳膊上蹭一蹭,像小动物交流时互相抵触角一样,语气轻快:“这点小伤,不是很疼,周叔叔,你再匀我半瓶可乐就好了?。”
祝余不是怂包,如?果?换个人砸他或者砸大佬,非得当?场就还回去。
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办。
周老爷子一个快七十的人,能受得住他一拳或一脚吗,即使能,再怎么样都是大佬的父亲,亲生的。
人总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难处就在这里?。
最好的处理方式,应该是以后再不来往,全当陌路。
在这期间,客厅恢复寂静。
佣人们沉默而?快速的打扫一片狼藉,干活都是远离厨房祝余所在的这一角,生怕被波及。
至于周元朗,被周老爷子勒令上楼去了?。
周老爷子血压升高,被扶去了?自己的房间,或者这也是一种暂时回避的方式。
他隐隐后悔自己的冲动,明明已经预感到周嘉荣已经不受控制,为什么不能徐徐图之,也许是对方以前太听话了?。
还偷偷吩咐人看着周嘉荣的动向,包括祝余的伤,及时汇报。
至于道歉,没想过。
厨房里,
脑袋被扶正,肩膀被握着,祝余被迫对上周嘉荣的俊脸,看?着大佬严肃的面容,有?些不习惯,眨巴眼睛:“周叔叔?”
脸颊被碰了?碰,因为同样在水流下泡了很久,周嘉荣的指尖温度很低,像几滴雨落在祝余的脸上,冰凉。
周嘉荣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还裹着很浓重的郁气,为祝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伤,想问刚才那样是不是吓到了他,又没有问。
只重复了?一遍:“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天晚上,两个人没有?回润园。
就住在了老宅。
周嘉荣带着祝余上楼,他的卧室佣人每天都打扫,干净冷清但能睡人。
他让祝余上床,然后要出去。
祝余不想让大佬出去,老宅里?能让大佬去见的就那么几个人,除了周铭,另外两个都不怀好意。
不过知道拦不住。
举着涂抹了烫伤膏的手臂:“有?点疼,你受伤了我会更疼.....”
周嘉荣垂眸看他,将人抱回床上,又盖上被子:“很快回来,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我保证。”
他去了书房。
不出意料,那个名为父亲的人在等。
周老爷子吃了?降压药,又私下训斥了大儿子一顿,就来这里?等。
看?着高大的小儿子,还有?对方一直漠然的脸上显露的阴沉,态度比平常柔和了?几分:“你不该和你大哥动手。”
周嘉荣直视眼前苍老又自负的人。
他以前总是半垂着眼,对方说什么都回答“知道”,然后去履行,行?尸走肉不过如?此。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行?尸走肉。
头一次没有?肃然站在原地,而?是拉了?把椅子坐在周老爷子对面。
父子两个隔着一张办公桌相对而?坐。
周老爷子脸色一寒。
周嘉荣神色阴桀:“父亲,你应该庆幸祝余在场,他脾气好,还爱干净,不喜欢见血。”
否则,周元朗不会那么轻易就过了?这一关。
周老爷子听懂了?周嘉荣的未尽之意,如?果?人有软肋,周嘉荣的软肋是祝余,那么他的软肋就是爱妻留下的儿子和孙子。
站起来:“放肆!”
周嘉荣充耳不闻,平静到让人胆颤:“父亲,我在母亲临终前答应过,要听你的话,要孝顺你,要对周元朗和周铭好,她爱你,便也让我奉献,我做了?,还差两年就够十五年,你们养我十五年,我还十五年。”
这才是他一直唯命是从的原因。
周老爷子质问:“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他已经记不起周嘉荣的母亲长什么样,但这不妨碍他抓住对方话里?的重点,质问十五年为什么没到期。
周嘉荣觉得很有?意思,大概是和祝余在一起久了?,对方丰富的情感也感染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不再那么遥远和漠然。
好的坏的,开始计较起来。
他笑了?下:“现在啊,觉得以前的那个周嘉荣有病,所以打算治一治。我要补偿,为祝余的伤还有?惊吓,还有?,您得去道歉,并且许诺永不再犯。”
周老爷子:“补偿可以。”至于道歉,绝对不行?!
周嘉荣站起来:“我不是在跟您商量,初三过后,就不等了?。”他离开,身后传来周老爷子语气莫名的问:“你怎么变成这样?”
周嘉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重要并且还浪费时间,他不想让房间里的小崽子等太久。
不过心里?难免想一想。
是看着母亲围着周元朗转却忘记自己的生日的时候?是周元朗将他关在地下室一天一夜,被找到后没有?安慰,而?是众人毫无波澜的各干各的事?又或者是母亲放弃抢救,抓着他的手一遍一遍确认他会像她一样,温顺且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名为父亲的人......
太多了?,记不住,也不想记了?。
早就变了?而?已。
只是以前可以得过且过,想着熬时间,十五年后离开这个地方,再不回头。
那是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