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叹了口气,未语。
娜仁便全然明了了。
不过任是她平日里如何的口齿灵敏,到这关口,也只能叹一口气,道一声:“尽人,听天命吧。”
康熙忽然道:“朕以后,会让皎皎寻一个合她心意的,一生一世,只要她开心、健康,朕么都答应。”
“……现在说得痛快。”娜仁听了他话,眼睛湿润,眼圈微红,好一会才哑然道:“皇家公主,哪里能如你所说的那样自在呢?”
康熙微微昂首,目光悠悠,仿佛跳出四方围墙,眺望远山:“所以朕要给她底,让她恣意潇洒地过一生。”
娜仁低着头,看日头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么也说不出来,心涩涩的。
亭子就这样安静了好一会,一波波热浪迎面而来也顾不得,终究是康熙恳切地道:“阿姐,信朕。隆禧已经……朕只求皎皎欢喜一生。”
娜仁哑声道:“好,阿姐信你。”
回宫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去慈宁宫里回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多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见娜仁与康熙轻描淡写地就想将隆禧的伤势带过,心中了然,眨眨眼,强忍酸涩泪意,如常与他们说了两句话,便道:“都去吧。”
与她朝夕相伴几年,娜仁哪里看不出太皇太后此时的情绪,故向康熙悄悄一眨眼,示意她留下劝劝。
康熙点点头,站起身道:“乾清宫还有折子要批,孙儿先告退了。”
“去吧。”太皇太后也没抬头,只摆摆手,等康熙去了,见娜仁迟迟没有动静,才抬起头问:“你还有么?”
娜仁便见她眼眶一圈都是红的,眸中泪光直叫人心酸。
“老祖宗,我留下陪陪您。”娜仁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还没到那关头呢,您若伤心个好歹,反而叫隆禧跟忧心难过。”
太皇太后轻嗤一声,“连隆禧的病势你们都要瞒我,我若是病了,隆禧又怎么会知道呢?”
“冤枉啊。”娜仁连声道:“天地良心,不是就防您伤心呢吗?况隆禧如今只是不大好,还没到那个地步。叫您流了眼泪,岂不是隆禧和我们的不孝了?”
太皇太后满面悲恸之『色』,倚靠背缓缓道:“你们有么不孝的?只是隆禧还那样年轻……当初若是我们没『逼』他,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
“您怎么会样想呢?”娜仁一惊,忙道:“有么『逼』不『逼』的,好男儿当为家国建功立业!便是扪心问问隆禧自己,疆场上横刀立马为国捐躯,也好过一世打马遛鸟纨绔子弟。”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却缓缓了,轻抚了抚她的头,说话时还带着泣音,更叫人心酸:“你若是收住你的眼泪,话还带着几分大义动听。别『逼』自己了,你最疼隆禧,『性』子又最懒散,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若真有大义凛然的概,倒是我教导有方。”
娜仁依偎着她,瓮声瓮气地道:“您这会倒是精神起来了。”
七月五,娜仁生辰。
自晨起,娜仁便觉心头沉甸甸地不松快。瞧她面『色』不好,琼枝拧着眉,怀揣着几分忧心约束好了宫人,没叫人闹她。
不过底下人约束好了,旁人还是免不了的。皎皎一早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娜仁,一副画作,画的是娜仁月下抚琴的身影,身后翠竹匆匆,身畔百花盛开,一袭青衣,倒是缥缈若仙人。
娜仁见了不由挑挑眉,问:“皎皎你看额娘是带了多少层滤镜啊?”
话皎皎当然听不懂,不过她领会到其中意味,端着面碗认认真真地说:“额娘便是仙人。”
“噗嗤——”娜仁忍不住笑了出来,搂她亲了一口,“额娘的大宝贝啊!”
皎皎从她怀钻出来,小脸红扑扑的,手上面碗端得倒是稳当,仔细放到炕桌上,眨着眼睛满怀期盼地看娜仁。
从她的眼神中,娜仁隐约察觉出什么,也眨眨眼,小声问:“你做的?”
皎皎眼睛亮亮的,用力点头。
“那我可得尝尝。”娜仁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拾起筷子尝了口面,对着皎皎竖起大拇指,拿出自己吹彩虹屁的全部功皎皎的脸夸得更红了。
琼枝在旁看皎皎的模样,眉眼间便都是笑意。
乌嬷嬷老怀欣慰,待都下去了,方悄悄对琼枝道:“公主和娘娘越来越像呢,便是那眨眼睛的小动作也想得很。”
琼枝了然,“公主打小就爱学娘娘,不信您听,撒娇时候的口吻都是一模一样的。”
乌嬷嬷一,眼角的褶子都透着温柔。
永寿宫热闹了一上午,康熙来用了晚膳,席间见娜仁隐有些落寞,不由问:“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儿一早起来便觉心口堵得慌。”娜仁叹了口气,“许是一年纪了吧。”
康熙拧眉道:“么话,就一年纪了,以后还是多少个‘一年纪’呢!”
娜仁不由眉开眼笑,“那可承您的吉言了,我若能活出三四个一年纪来,就心满意足了。”
“那就合该普天同庆了!”康熙与她一碰杯,又对皎皎道:“听闻咱们皎皎一早给你额娘做了长寿面,三月汗阿玛的生辰,咱们大公主咱们没表示表示?”
皎皎倒是从容不迫地道:“前些日子才学会的,三月也想给您做来着,面都『揉』废了,卤也熬焦了,苦练好几个月,才算拿得出手了。”
康熙忍俊不禁,道:“给公主也斟一杯吧,咱们皎皎啊,也是豆蔻梢头的年纪了,酒绵软甜汤子一样,少少尝一口,不怕。”
娜仁本来是不建议给孩子喝酒的,酒确实是没么酒精度数,又见皎皎满是期待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本来下午还有戏酒的,不过娜仁情绪不大高涨,没心情去看热闹,瞧佟贵妃威仪八方又与人唇枪舌剑的,干脆推说身上不舒坦,留在宫中小憩了。
外头下了好大一场雨,雷声轰鸣,娜仁在榻上睡得不大安稳,拧着眉翻来覆去的,琼枝旁忧心她,低声轻唤:“娘娘——娘娘——”
“不好了不好了!”外头忽然一阵噪杂的声音,见娜仁眉头拧得愈发厉害,琼枝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复起身快步出去,没等出了边暖阁,便听娜仁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从罗汉榻上忽然坐起,重重地喘息着。
琼枝忙又回来扶住她,边问:“娘娘?娘娘?怎么了是——煮宁神汤来!”边冲外道:“天大的情值得你们这样慌『乱』地冲进来?娘娘睡着呢你们不知道吗?”
她素来带人最多是有些严肃,少有样疾声厉『色』的,叫底下人不免心尖颤颤。
娜仁面『色』微微有些发白,却觉一直压在胸口的东西仿佛移走了一样,心轻松,却空落落的。
“好了琼枝,别说她们了,问问是什么。”娜仁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直觉叫她心有些慌,然外头冬葵脚步匆匆地进来,一向处变不惊的他面『色』难得带着慌『乱』,往地下扑通一跪,哭道:“娘娘!纯亲王府快马来报,纯亲王……殁了!”
娜仁面『色』一白,忙忙起身,“快,去慈宁宫,老祖宗会不定怎样了。”
说着话,她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又不放心太皇太后,强压住没放悲声,换了身衣裳便往慈宁宫去了。
前头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皎皎,她坚持要跟去,乌嬷嬷连声道不干净也没拦住,娜仁干脆叫人给她换了素服,便向慈宁宫去了。
慈宁宫里然也兵荒马『乱』的,太皇太后坐在正殿主位上,已换上了身黛『色』香云纱卐字不到头纹的袍子,头上抹额素净无纹,面『色』沉沉。见娜仁牵着皎皎的手来了,脸上才有了些表情,拧眉呵斥道:“荒唐!那里是皎皎能去的地方吗?”
“老祖宗,就让皎皎去送送吧。”皎皎哀求道:“若是皎皎连小皇叔的最后一程都没去送,必定余生心中不安!”
太皇太后呼吸一滞,好一会,才缓缓道:“也罢,你要去,就去送一程吧。”
也不知皎皎这一句触及她怎样的伤心,她坐在那里恍惚出神,一边默然无声地落泪,娜仁在旁想劝,却又不知能从哪里开口。
纯亲王府已然一片缟素,隆禧的身后事都是早早预备好的,自有王府管家『操』持,阿娆一身素白,裙角却用大红丝线勾勒出朵朵芍『药』花,拧着巾帕最后一次替隆禧擦洗。
在众人进来之前,她将一朵大红绫纱扎成的芍『药』花塞进隆禧的手中,轻抚隆禧手心的一缕黑发,在他眉心落下一吻,缓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隆禧脸上,直到挥发干水分、散尽余温,也没有人轻轻擦干它从前主人的眼角,问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