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炭盆暖意渐消,只留下淡淡余温。沈墨兰支起半边身子,娇弱无骨地靠在床头,看着下人进进出出把凉透的炭块儿取走,又拿起铜漏铲往盆里添了些新的火炭。
她嘴角的笑意状若有无,流浪数载,吃了不少苦头,落魄时就连喂狗的吃食都敢往嘴里送,本以为这辈子贱命一条,倒不想因为一块破石头误打误撞认了个便宜爹。人都说福祸相依,她既然有机会改头换面风光进入将军府,合该是她沈墨兰否极泰来,如今这些小委屈又算的了什么呢?
将镂空的雕花笼盖上火盆后,下人便持着铜漏铲和簸箕躬身告退。没走两步,便听见沈墨兰咳声响亮,两名下人正准备回身相询,就见沈墨兰轻声叫住他俩:“我这暂且不需要这么多炭盆,你们不妨抬一个回自己卧房取暖吧,虽说现已春来,但气候总归不是三两天就能回暖的。”
两名下人互视一眼,都有些为难:“三小姐,这......”
沈墨兰微微一笑:“我不是说过,在我这里无需讲太多规矩,你们只要日后念着我一份好,我便心满意足了。”
这两日正是倒春寒的时候,落梅庄的下人们不乏手脚冻出烂疮者,虽然早就知道三小姐待人宽厚,但没想到丝毫不拘于主仆之嫌,连贵人才能用的炭盆都能大方赏赐,二人受宠若惊,连连致谢:“谢谢三小姐!三小姐可真是活菩萨......”
沈墨兰面带笑容地见下人抬着炭盆离去,心里却在哂笑这些没眼界的东西真是聒噪,一个炭盆罢了,她竟就成了众人眼里的活菩萨?
只可惜菩萨救人渡人,而她这尊菩萨求的从来便是救己渡己。
刚被掩上的门又被打开,豆蔻再次掩好门,低眉顺眼地朝沈墨兰行礼:“小姐,奴婢把药膏拿来了。”
沈墨兰嗯了一声,偏过头又捂住胸口咳了起来。豆蔻忙从熏笼上取来被烘烤得暖和的厚斗篷加盖在沈墨兰的锦被上。沈墨兰缓了口气,瞥她一眼,笑道:“豆蔻啊,上次我怎么给你说的?见人先三分笑,你怎么就学不会呢?”
掖好斗篷后,豆蔻便退到一旁,低头,把那张讨嫌的苦瓜脸深深埋下。
“哎,说句不好听的,若我是秦嬷嬷,当年也一定会选那位叫连翘的机灵丫鬟进内院。”咳过之后,沈墨兰脸色略有好转,她边欣赏指尖蔻丹边闲闲说道,“但凡是主子,谁会不喜欢机灵一点的,手脚麻利的?而且连翘能跟着姐姐,想来颇有几分手段,上能讨姐姐喜欢不说,下能哄得秦嬷嬷开心。你呢——”
说着,觑了一眼豆蔻,见后者仍姿态瑟缩,心知她是个点不醒的榆木脑袋,也懒得多说,只叹道:“不过豆蔻啊,小姐我不是在戳你伤疤,我只是要你做个明白人,分清谁是真心谁又是假意,别随随便便就被某个旧人牵着鼻子走。”
饶是豆蔻再愚笨也瞬间明白了沈墨兰的意思,忙敛了裙摆噗通跪下,神色慌张:“奴婢知道这世上只有小姐你才是待我真心的人,奴婢感恩于小姐,便一定不会出卖和背弃小姐,而且奴婢......奴婢厌恶连翘已久,方才在清樱院外不甚偶遇,便和她断绝了关系!小姐若不相信——”
“好了。”沈墨兰笑着打断她,抬手示意她起身,“你是我唯一的贴身丫鬟,我岂会不信你?你办事我向来放心,别人不疼惜你,还有本小姐疼惜你不是?行了,我脸疼,过来上药吧。”
湖心水阁。
“死者年龄六十有八,面容苦笑状,筋肉瑟缩,因湖水过寒所致......”仵作用带着皮质手套的双手翻查尸体,动作纯熟,思路流畅,花白的须发彰显着他老道的经验,“膝关节变形,瘦如鹤膝,怕是身患寒痹痛症,此外——”
说着,他拔出头、咽部两枚银针瞧了瞧,然后放了针袋,摇头道:“死者身体无毒。”
说完又检查秦嬷嬷口鼻,抬眸去看沈俏,“虽从湖中打捞上来,但小姐请看,这位老者口鼻内腔干净无物。”
沈俏听得专注,目光已沉了三分:“不是溺死。”
“没错。”仵作说着又顺势去检查秦嬷嬷头部,打下手的小徒弟提前便松了秦嬷嬷发髻,皮质手套没入斑白发间,贴着头皮一寸寸游走起来。
那双手最后停止秦嬷嬷的后脑,见仵作神色有异,沈俏眉一挑:“如何?”
“且稍等老夫片刻。”仵作朝沈俏拱了拱手,又接过小徒弟双手递来的剃刀,让小徒弟稳定好尸身后开始毫不犹豫地剃头发。
连翘不忍再看下去,只将脸撇到一边。
仵作三下五除二,秦嬷嬷后脑勺便光生生的显露出来。那块地方皮肉淤肿,中央的伤口瞧上去不过米粒大小,呈小孔状,边缘已经被湖水浸泡发白。仵作抬手在小孔边稍稍一摁,暗红血水便滋滋外涌。
沈俏用丝帕在鼻端掩了掩:“这……”
这时仵作已然起身,脱了手套,一面在盆中净手一面回答:“死者后脑的小孔深入内里,可初步判定为直接死因。不过小姐若还想查个明白,尸身可以由老夫带去剖尸复检。”
“多谢先生,既然死因已明,那就不用再麻烦了。”沈俏一来觉得秦嬷嬷为将军府任劳任怨,自应该体面完整地离开,二来仍是为了不让她爹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