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高悬,阴风阵阵,子时前后阴气最盛,再加上绵亘百里的坟地尸骨加持,现下这个时辰,周遭显得格外荒凉。
九方渊向来不注重外界环境,不管是荒凉的坟地还是热闹的集市,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地方,若要细细分一?分,大抵就一?个标准,能分成两类:小殿下陪着一?块来过的,自个儿来的。
他不在意,有的人耐不住性子了,云鹤仍然在城西三十里处的坟地上空盘旋,三更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了,变作耳饰也不消停,“叮叮叮”地响个不停,活像吃饭前拿着筷子一?个劲儿敲碗,这坏毛病惹得九方渊想好好教育它一?顿。
这是一处不老不新的坟地,自淮州城建城以来就有了,坟地葬着尸骨,棺椁里尽是不同皮囊,甭管生?前是富贵贫穷,死后都住在这一?处。
唯一不同的是,有的腐烂殆尽,骨头都朽光了,有的还是新坟,皮肉完好无损。
坟地阴气重,血气也重,虽然掺杂着腐烂气息的血气有点养胃,但三更在阴灵身体里饿了太久,管它是上等血气还是掺了杂质的低劣血气,是血气就行,它不挑,就跟饿久了的人似的,闻什么都香,都想尝上几口。
九方渊低低地“啧”了声:“像谁?”
他寻思着,自己这个主人以身作则,三更不该跟个饿死鬼似的,馋成这副模样。
耳饰化作一?道?流光,从左耳飞起,落入九方渊掌心,三更变作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圆毛球,周身的红光忽明忽暗:“像殿下!”
九方渊:“……”
三更怕是饿疯了,不然说不出这等缺心眼又大逆不道?的反驳之言,听着就好像……九方渊与鹿云舒一?个是爹一个是娘,养了个熊孩子狡辩说自己性格和娘一?样,让九方渊这个当爹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动怒,反而有点不明所以的欣喜,若是鹿云舒能生,他俩从前那般荒唐,孩子怕是都能排成队打酱油了。
“主人,需要我怎么做?地上那个人就是上辈子陷害主人的吗,需要我帮主人收拾他吗?”
三更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只觉得那股饿劲儿都被吓没了,忙不迭地做小伏低,饿“死”事小,被收拾事大,他可不想送上门去给九方渊活动筋骨。
抛开?脑海中的奶娃娃排成队绕在膝下的场景,九方渊头一回觉出点窘迫,他抬手掩唇,轻轻咳了两声:“收拾他不急,等下你可以先去吃个够。”
圆毛球身上的光亮了几分,九方渊曲指弹了弹它:“这里血气不纯粹,你凑合着吃,多吃点,若是有阴气鬼气,也跟着多吃点。”
三更心神一?转:“主人的意思是?”
九方渊没回答,手腕一?翻,掌心托着一?个幽蓝色的球:“来时大略看了看,这坟地附近好像供奉了土地灵,你和?冰冰一起,偷偷弄出点大动静,看看能不能把那土地灵唤醒。”
坟地年份一久,那埋在地底下的尸骨经历鬼气侵蚀愈久,很容易滋生?妖邪,供奉土地灵是为了借其力量镇压妖邪。被供奉的土地灵就那么几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是灵,其实应当算是更厉害一点的妖邪,走的是个以暴制暴的思路。
在坟地供奉土地灵,就相当于将这块地界献给土地灵了,世间仅有的几种土地灵都是妖邪出身,他们阴气香火遍及各处,当真跟个“灵神”似的。虽是妖邪出身,但有人供奉自然是好的,能白吃白喝为什么要工作,所以土地灵也懒得找人类麻烦,半推半就默认了这种交易,就跟坟地里的地头蛇一?样,平日里能起个庇护的作用。
九方渊一?直觉得这种以暴制暴的想法颇为有病,也不知道是怎么流行起来的,不过眼下倒正合了他的意。
他要借土地灵的手,给花絮棠一?个教训。
冰冰抖了抖身上的毛,不大的兽脸上满满都是跃跃欲试,它现在已经想开了,反正搞不死九方渊了,还有血契拘着,没必要给自己找罪受,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说不准,九方渊现在人手不够,它好好听话,兴许还能刷点情面,日后捞个凶兽头头来当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太丢兽的脸。
思及此,冰冰又挺了挺胸,若真到那种地步,王上的身份摆在那里,怎么说都不掉价。
“我去就行了,让蠢货跟着去碍事吗?”三更啧啧出声,“那蠢货胖得跟个什么似的,馋得要死,去了也是裹乱。”
“嘭!”
冰冰脖子上的毛都炸开了:“你才?是蠢货,你个铁脑袋的蠢货,究竟是谁比较馋,还‘大宝剑’呢,我看你就是个‘大蠢猪’!”
自己威严的“大宝剑”之名?惨遭谩骂,三更忍不了了,直接冲到幽蓝光球前,盯着冰冰就骂了起来:“亏你还自诩为凶兽,看看你那蠢样,整天动歪心思,被收拾了吧,活该!”
两个小家伙积怨已久,九方渊被吵得头疼,当即冷了脸:“闭嘴。”
炸了毛的冰冰瞬间蔫头耷脑,气焰嚣张的三更活像被泼了一?瓢凉水,九方渊索性解开?对冰冰的禁锢:“事情要是没办成,我就让你们两个知道什?么叫‘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听得三更和冰冰浑身一凛,总觉得阴瘆瘆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九方渊扔下了云鹤。
地面上花絮棠已经到了,三更不敢坏了九方渊的大事,情急之下扒着冰冰的脑袋,忙道?:“快快快,往旁边一点,别被发现!”
“……”
冰冰无法忍受这种欺负,但也和?三更有一?样的顾虑,它可不想和这蠢不拉几的铁玩意儿相依为命,只能捏着鼻子隐了身形,往地面上一?座坟头上落去,在三米多高的坟头草里就势一滚,把脑袋上的三更甩了下去。
三米高的坟头草软和,摔不疼,三更化作圆毛球,在草丛里打了个滚。
冬天草丛枯萎,干软的草叶一压就折断了,三米多高的坟头草瞬间矮了一?半,在坟头凹陷下去一块。
夜风习习,吹动草叶簌簌作响,把玩着纸花的男人偏头扫过来一眼,唇畔一?抹笑好似面具上勾画出来的弧度,分毫不差。
三更隐在黑暗之中,幻化出一只手来,紧紧捂住了冰冰的嘴,直到花絮棠移开视线,它才?松开手。
冰冰本就不是灵敏的凶兽,它在汀兰苑受了重伤,吃了泰和真人的几块肉,虽然补上一?点力量,但又被九方渊困住磋磨了一?番,根本注意不到轻微的异样。
冰冰不蠢,与稍显臃肿的身形相比,它的脑子称得上灵光。它和?三更向来水火不容,从以前斗到现在,相看两相厌,别提主动去碰对方了,不小心挨着了,还会犯恶心,因而三更来捂它嘴的时候,它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是不是嫌弃动静太小,怕人发现不了?”
声音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冰冰罕见的没反驳,缩了缩脖子,跟三更一块躲在坟头草里。
三更是个炮仗精,别个一?点它就炸,往常和冰冰你一?句我一?句的,总不让人,现下冰冰哑了火,没人点,它自己也炸不起来了。
凑一?块就互怼的一?剑一?兽,在此时诡异地沉默下来。
最终还是三更先开?了口,指了指与它们所在的坟头相反的方向:“供奉土地灵的石庙在那里,咱们先过去吧。”
冰冰自然不会反对,将身形缩小了些,看着一?旁的三更,踟躇不前:“你没有胳膊腿儿,要我背你吗?”
三更:“……”
三更是一把大宝剑,光秃秃的,连剑鞘都没有,更别提胳膊腿儿,哦,其实也不是光秃秃的,还有剑柄呢。
这事儿自己心里清楚就得了,非得说出来,三更木着脸不说话,炮仗想炸,但看到冰冰那蠢头巴脑的模样,最后还是没炸起来。
一?剑一?兽在黑夜中疾行,跑到了成人膝盖高的石庙前,供奉土地灵的庙大多都是这样的,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该有的都有。
石头雕成的土地灵石像摆在庙里正中央,这玩意儿雕得不怎么样,跟拿块石头乱削一?通似的,不男不女不伦不类。不过土地灵正好是不男不女的东西,这石像虽然难看,但也挑不出大毛病来。
陈年的烧纸边缘卷起,有被雨淋湿的痕迹,中间用石头压着,上头的颜色都褪干净了。烧纸前面还放了个小碟子,脏污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碟子上面有几个“石块”,椭圆形的,应该是以前人们供奉的灵饼。
石庙中间洞门大开?,两侧分别贴着一?副破旧的对联,看起来有些年份了,字都和纸张糊成一?团了。
土地灵的供奉,一?般是每年一次,今年刚过除夕,还不到供奉的日子,因而这石庙看起来有些破败。
并不是有石庙供奉就一定能唤醒土地灵的,这事儿得碰运气,有时候赶着运气好,这玩意儿能显灵,运气不好,这破庙就是个摆设。
三更是个话痨碎嘴子,憋了没一会儿就忍不住叨叨起来:“家小庙小的,破败成这样,那土地灵还能在这里吗?该不会早跑了吧。”
冰冰也是这么想的,但它没说出来:“跑了也得抓出来,王上不会和?那家伙交手,得借助这东西的力量。”
三更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庆幸起来,先前以为是个简单的差事,还准备自己过来看看,现在看来,带着冰冰也不错,起码挨罚的时候要两个人一起,它不用被这长毛的蠢货嘲笑。
三更幻化成圆毛球,钻进了石庙里,一?跳,直接蹦到了土地灵的石像上,踩着土地灵的鼻子,爬上了石像的脑袋。
冰冰:“……”好家伙,欺土地灵太甚,看来唤醒一?事有很大希望了。
三更在石像脑袋上扒拉了一?会儿,照着凡间的习俗,土地灵的脑壳上都会放着建庙的镇纸,它摩挲了好半天都没找到,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怎么找不到,按理说应该在这里啊。”
温柔的声音如夜风拂过,轻轻淡淡的,擦着耳朵散在夜幕里。
“找不到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三更晃了晃脑袋,它那脑袋和?身体是一回事,相当于整个毛球左右摆动了一?下:“不用了,在自己来就好……”
“真的不要吗?我很想帮你的。”
刚才?说话的声音好像离近了一?些,就想贴在耳后响起的一?样,仍然是温柔的,温柔到挑不出一分一?毫的毛病。
三更坐在土地灵脑袋上,收回了在石像脑壳上胡乱摩挲的手,绷着脸看着站在石庙门口的冰冰,努力地扯出一个笑来:“蠢货,你别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
它一?边说着,一?边变亮了些,暗红的光芒将小小的石庙填得满满当当,照亮了冰冰看着它身后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很温柔吗?”那声音还是从身后响起来的,低低地笑了笑,“原来这就叫“温柔”啊,那么温柔的我,你喜欢吗?”
不男不女的声音,配上一?庙诡异又喜庆的红光,怎么看怎么违和?,怎么听怎么叫人……毛骨悚然。
冰冰一动不动,嘴巴闭得严严实实,三更心里一?咯噔,像被人从后头推了一?下似的,身体往前一?扑,整个从石像上滚了下去。
它还没来得及化作流光,就被一?双手温柔地接住了。
准确来说,那不能称之为手。
那是两根黑漆漆的,如同粗大藤蔓一?般的触手,藤蔓是胳膊,肥大的叶片像手掌,将红通通的圆毛球接在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