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又?琴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平静,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其实她真的不年轻了,哪怕再保养得当,眼角的细纹还是不经意间显露出几丝疲态,这阵子事情太多,丈夫倒下,儿子又?依靠不住,换个人估计早就撑不住了。
俞声没说话。
“还记得那口池塘吗?”杜又?琴忽然道。
俞声目光转过去,看?见了凉亭前方的一口池塘,大概是这阵子疏于打理的缘故,水面上漂着许多枯叶,鱼倒是都还活着,偶尔能看见跃上水面的几抹掺杂着红或白的影子。
“记得。”俞声道。
“你?是该记得,”杜又?琴道,“那口池塘挖得浅,但要淹死一个六岁孩子也足够了。”
确实足够了,俞声闭上眼仿佛还能感觉到水漫过口鼻的窒息感,铺天盖地的绝望,连哭嚎都显得奢侈。
偌大一个宅子,一个六岁孩子的绝望太微不足道了。
“你?父亲取了一对好名字,”她慢慢转头看向俞声,慢悠悠念道,“俞声,叶喑。”
“一个天生就要发光发亮无所顾忌,一个合该缄默到死无人注意。”
“我?太不甘心了……”
“那是秋天吧,晚上的池水冷得吓人……”杜又?琴眯了眯眼,缓缓道,“我?想,这是多好的机会,你?就那么巧合地掉了进去,少了你?,我?就会是叶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小喑会是他唯一的孩子,没人会看?不起我们……”
“……但我?没想到小喑会拉住你不放。”
杜又?琴笑了笑,“我?这辈子算计了太多人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把自己的孩子一并算计进去。”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能有多大的力气呢,三两下就被一起拉进去了,何况叶喑是个天生的自闭儿,别说游泳了,他连说话都不会,沉在水里,几秒就能没了呼吸。
虎毒不食子,她心肠就是再狠,也舍不掉自己的孩子。
杜又?琴这才真的慌了,冲出去喊了人,闻声而来的一众人这才急急忙忙地把两个孩子从池塘里捞起来。
俞声顿了顿,隔了片刻才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时隔这么多年再谈起这件事,总不可能是要谈清误会好缅怀往事。
杜又?琴笑了笑,将目光转了开去。
俞声的目光也朝着她的方向转了过去,叶喑坐在桂花树下的那个秋千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一头长发终于修剪得当,难得露出轮廓清秀的一张脸,只是苍白得有些病态,头始终垂着,像是沉浸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里。
俞声小时候其实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
俞云安走的时候他还太小,叶永新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家,保姆不会虐待他但也没有多上心,房间和床对一个孩子来说太大了,俞声每天晚上都很害怕。
直到几个月后杜又?琴牵着小他六个月的弟弟进了叶家的门。
弟弟乖巧沉默,他不会说话,也没办法?给他什么多余的反应,有时候会让他很?苦恼,但俞声还是想要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照顾他,他太寂寞了,只想有人能陪陪他。
叶永新自然是很愿意看到两个孩子走得近的,于是叶喑仿佛成了俞声身边一个沉默的影子,两人白天呆在一起,晚上也睡在一处,仿佛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只是物是人非,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他们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
隔了片刻,又?好像很久,杜又?琴缓缓开口,也只有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才终于像个普通而疲惫的母亲,“我?只希望你?顾念在叶喑曾救过你?的情分下,等我?再也照顾不到他的时候,能帮他一把。”
八
俞声把头埋在傅羊肩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傅羊什么也没问。
他既不关心叶家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关心俞声和杜又?琴去了花园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他只是用很轻的力道拥住俞声,将他更深地推向自己。
“我?想……”俞声的脸还埋在傅羊肩上,声音闷闷的,“带你去个地方。”
俞声带傅羊上了二楼。
二楼的右侧走廊尽头,有一间屋子,自从这个家的第一任女主人走后,除了定期打扫房间的佣人,没有人会再打开这道门。
傅羊就站在他身后,俞声深深吸了口气,右手握住门把,慢慢慢慢地推开了这道门。
大概是有人定期打扫的缘故,屋子不大,但很?干净,仅有的几样家具显得过时而陈旧,窗帘是厚重?的深绿色,显得屋子里光线暗淡,有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傅羊没说话也没动,他视线落在房间正中央的俞声身上,他看?起来好像在发呆,在原地站了好几分钟后才慢慢抬起腿,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这窗帘不知道多久没拆下来洗过,甫一拉开便纷纷扬扬地掀起一阵灰尘,呛人得很?。
俞声站在原地不闪也不避,倒是傅羊快步走过去想将他从窗边拉开,但没拉动。
俞声沉默地摇摇头,又?要去开窗,这回傅羊没让他动手,将俞声往后挡了挡,自己打开了那扇老旧的木窗。
木窗发出一阵难听刺耳的“吱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期间修过,木条竟然还坚固得很?,艰难地支了起来。
窗户一开,屋子里一时间光线倒是好了不少,傅羊这才发现这扇窗户正对着叶家的花园,各类花卉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地开着,哪怕这阵子疏于打理,看?着仍是生机勃勃得很?。
傅羊侧头,发现俞声也在看楼下的那片花圃,很?着迷地看,眼神里显露出一点点藏得很?深的、并不明显的希冀和向往。
因为这个眼神,傅羊忽然从内心深处泛起一点难以解释的不安。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俞声慢慢开口,“她生病了,所以不会抱我,不会亲我,我?要做一个乖小孩,妈妈才会觉得高兴。”
俞云安和叶永新当年的相遇其实颇富浪漫色彩。
俞家虽然算不上绝顶富贵,在当年也是小资往上了,足以让俞云安快快乐乐被娇养着长大,等到长大了,自然而然去往了更高的学府追寻自己的小提琴梦。
她被养得太天真了,生命里只有家人和小提琴,又?没受过一点挫折,远赴异国他乡去学琴,会爱上和自己有着同样语言、优秀而又?英俊深情的青年是理所当然的事。
同样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一路接受着异性和同龄人的爱慕吹捧,两人理所当然地在异国他乡相爱了,爱得轰轰烈烈而又?无所顾忌,唯一的变数是,俞云安怀孕了。
一边是家人的期盼和追寻了十几年的小提琴梦想,一边是退学生子,是柴米油盐生活琐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但俞云安不。
她选了,选得轰轰烈烈,斩断了自己的一切后路,甚至不惜为此和自己的家人决裂。
俞云安的过去二十年过得太顺了,从没有受过一点挫折,她眼里的爱情是飘在云端的,沾不得一点俗尘,但是这怎么可能,生活琐事、生产的痛苦、丈夫的冷漠、对自己选择的后悔足以一点点将她压垮、逼疯。
小提琴梦与她永远地失之交臂了,但没关系,她还有一个孩子。
俞云安几乎将所有未竟的梦想和自己生活的希望都压在了自己唯一的孩子身上,俞声是她最后的不甘,也是她紧紧抓在手里的一根救命绳索。
俞声的童年和其他同龄人是很不一样的,没有玩具、没有同伴,只有被请到家里的古板严厉的老师和日复一日枯燥无趣的琴声。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学琴的。”俞声道。
俞声很乖,也很?听话,可是没有用,他没有学琴的天赋,音准甚至比许多普通孩子都不如,这是在小提琴老师过来上课的第一天就说过的问题,可是俞云安不愿意接受。
俞云安患有非常严重?的产后抑郁,叶永新知道,家里的仆人也知道,但没有一个人比当年的小俞声知道得更清楚。
“我?妈妈的情绪很不稳定,我?必须乖乖地呆在房间里面,不能跑出去玩,也不能做和小提琴无关的其他事情,”俞声用有些迷茫的语气道,“我?要很?乖很?乖,她才会觉得高兴,但我?太笨了,怎么学也学不会,不管多少遍,下一次还是会拉错,妈妈很?生气,但我?不知道要怎么让她不要生气。”
傅羊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他侧过身,用自己的动作止住了俞声接下来的话。
傅羊的气息对他而言太熟悉了,俞声几乎是凭着本能靠了过去,就像动物天然地寻找让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
气息交融,嘴唇也自然而然地触到了一起。
在这个陪伴小俞声大多数时间的窗台、在这间承载着他童年梦魇的屋子里,他们肆无忌惮地亲吻彼此和互相抚|慰。
俞声闭着眼,背抵着窗台,手臂顺从地往后攀住了傅羊的肩膀,就像溺水者攀住了海上的浮木,他觉得痛苦和窒息,同时也变得更加难以放手与抽离。
他缓慢地喘息,主动用腿勾住了傅羊的腰,以一种全然坦诚的、几近献祭的姿态。
傅羊的喉结几乎称得上艰难地上下一动,但他的声音仍旧很冷静:“会很?痛。”
“我?要痛,”俞声闭着眼,像鱼拥住水一样拥住了傅羊,喃喃道,“傅羊,给我?痛。”
傅羊闭了闭眼。
俞声的伤口太深也太旧了,傅羊没有办法?,只能选择亲手为他烙上新的伤口。
俞声在疼痛中发抖,但同样也在疼痛中得到新生。
九
俞声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
他仍旧抱着那把笨重的小提琴,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琴声中,有个男孩敲开了他的窗。
他有着一头柔顺的浅棕色发丝,眸子像一汪浅色的湖泊,亮亮的,很?活泼又?很?镇定,“喂,你?怎么整天呆在房子里面啊,要不要和我?出去玩?”
俞声被吓了一跳,他呆呆的,不知道男孩是怎么爬到二楼来的,过了一会才怯怯地道:“我?……我妈妈不让我出去玩。”
“不让她知道不就好了,”男孩脸上的神情很?是不以为然,像是觉得他笨,“喂,这个给你?。”
男孩脸上神情拽拽的,趴在窗边,很?不耐烦地递给他一朵蔷薇。
“谢谢你?,”俞声有些高兴,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很?有些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动作太大会把他好不容易才有的新朋友吓跑了。
男孩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很?是嚣张地道:“一朵丑花有什么好小心的,弄坏了我?明天再给你?摘!”
俞声这才放松一点,弯着眼睛笑起来,很?认真地说:“谢谢你?,我?只要这一朵就好啦。”
想了想,又?弱弱地反驳:“花花不丑的……”
男孩顿时老大不高兴地瞪大眼睛,对对方竟然维护这朵花感到很是不满,凶巴巴道:“我?说丑就丑!丑死了!”
俞声反应很?是迟钝地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男孩是在生气,但他脾气软,被人当面凶了也不会觉得生气,还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仍旧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才没有生气……”男孩有些别扭地“哼”了好几声,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所以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玩啊,屋子里面闷死了!”
俞声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有点期待地问:“……我可以出去玩吗?”
“为什么不可以?”男孩不由分说地帮他下了决定,“你?等着,我?上去找你!”
俞声瞪大眼睛,就看着窗边一会儿就没了人,隔了一会,房门就被敲响了。
俞声抓着那朵小蔷薇,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地飞快跑过去拉开了房门,男孩穿着棕色背带裤站在外面,口袋鼓鼓的,一张脸又凶又拽。
“你?怎么这么久才开门,慢死了,快走,等一下要被发现了。”
俞声还没反应过来,男孩已经拉着他飞快地下了楼。
俞声被带着跌跌撞撞地跑下了楼梯、跑出客厅、跑出花园、最后跑出了叶家的大门,他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心里像兔子一样跳得飞快。
“我?、我?的花掉了……”
男孩终于停了下来,很?不耐烦地站在原地等他,“你?怎么这么麻烦?”
俞声觉得很?不好意思,脸红红的,小声说:“那我不捡了……”
男孩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完全不讲道理地愤愤道:“你?就这么把我?给你?的花扔了?!!”
俞声被说得很?心虚,只好又?跑回去把花捡了回来,小心地抓在手里。
周围的景色都是全然陌生的,俞声有些不安地问:“我?们要去哪里呀?”
“去我家啊。”男孩理所当然地说。
“可是……”
“你?不愿意?”男孩皱了一下眉,像是想不懂他为什么不愿意,条理很?是清晰地道,“我?家的花园比你?家大多了!我?还有很?多玩具,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会带我们去玩,你?为什么不愿意?”
俞声低着头,声音小小地说:“可是我有妈妈……”
“你?妈妈对你又?不好,”男孩鼓着脸,很?有气势地说,“你?如果?去我家,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俞声低着头,很?久都没有说话,男孩过了一会才发现他在‘啪嗒啪嗒’掉眼泪,顿时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拉着俞声的手叫他“不要哭了”。
俞声哭得眼睛和鼻子都红了,好一会才抽噎着断断续续道:“我?不想拉琴,手好痛,我?不喜欢拉琴。”
“我?不想、晚上一个人睡,我?好害怕……”
“我?好想下楼去玩,不要呆在屋子里面……”
“我?不要、我?不要当乖孩子……”
男孩被吓坏了,“嗯嗯嗯”地点头,又?很?有担当地道:“那以后你当坏孩子,我?当乖孩子!”
说完后,他又?有点紧张地问俞声:“那你还要去我家吗?”
“我?要去……”俞声哭得长长的眼睫都粘到了一起,但手一直紧紧地抓着男孩肩上的背带,他很?认真地说,“你?不用对我?很?好很好,你?只要对我一点点好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失踪人口回归,番外拖了挺久的,我自觉挨打QAQ
这个番外主要是正文的一些延续和补充,其实对于俞声的病、叶家的种种,一直处于一种很卡的状态,想写的东西太多,导致比较难取舍,包括最后这版也不特别满意,但确实笔力不够,只能到这种程度。
俞声的病肯定是还没好,还要接受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但有傅羊陪着,肯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这点可以放心。
然后弟弟那里可能会有些突兀,原先弟弟那个线是有很多东西要写的,弟弟在甜甜童年时起到过非常重要的作用,但还是那个问题,笔力不够,最后正文删掉了很多,导致他出现的地方都显得十分突兀。
之后大概还有一或两个番外,不能保证什么时候更,只能保证肯定不会拖到二月去,这个月会写完的!
ps:(八)有些微删减,就是几句话,所以显得断断续续的,真的没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放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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