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速不慢,等他们两个慢悠悠把这点菱角吃完,船家已经又出城了。
这段时间一直在坐船坐车坐船,叶轻舟自从知道病症以来自觉身子江河日下,在关外的时候天气苦寒,他能披甲骑马一夜横跨三城,现下坐了两天船,就觉得身子哪哪都不舒服,倒也说不上哪里疼,就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搞得他想松快点就在船上出来进去的来回折腾,船行摇晃,还有点犯恶心。
苏照歌看他面色苍白,默默递过来一把枣。叶轻舟道:“也不至于就如此了。”
这做法看上去很熟悉,像是自己来月事了,缺血,抓把枣补补。叶轻舟想起来自己年轻时候有一次在关外一处刚被战火洗过的废村寻视,那村子倒也颇剩下几个百姓,其中有一个小姑娘窝在母亲怀里,像是被吓狠了,精神倒是还好,张着嘴哇哇地哭。贫苦人家衣衫褴褛,裙摆下面一片血。
叶轻舟性情颇有点婆婆妈妈,见?到个什么小东西——比方说什么小猫啊,小狗啊,小孩子啊,落难的谁啊……就总想照拂一把。他当年伺候小郡主顺了手,在照顾人这方面上很?有些?心得。王朗这朋友是这么照拂来的,苏照歌好像也是这么照拂来的。
可他当年策马巡视,看到那孩子哭的凄惨,手头什么都没有。他这辈子没个自己的孩子,也就不会哄小孩,下马来摸着那小孩子的头发半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掏掏兜,掏出来一把红枣。边疆战乱地带,这也算难得的食物了,所以顺手就给那母女留下了。
万万没想到此生会有这种被别人看身体不好,递过来把枣的经验,苏姑娘真乃奇人也。
叶轻舟这辈子常被人评“多智敏感”,这话所言非虚,他好像天生有非常善于分辨别人感情的某种能力,别人对待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他都能细微地感觉出对方是出于什么心。
这能力要说好,走到他这个地步,很?难有人在他面前撒谎,别人对他是真心是假意,真有几厘假有几分?都清清楚楚,难被人骗。但要说不好,正因为过于敏感,一点点恶意足够刺伤他,当然叶侯爷半生蹉跎至今,对恶意几乎免疫,山大的困难能一口吞了。可与之?相对的,一点点发自真心的好都能叫他窝心。
他府上婢侍不多,都是为了月钱活命,偶尔碰到谁说倾慕长宁侯,那倾慕大多来自于对他权势的渴求,或者……谁知道是什么,曾说仰慕他的人实际上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倾慕在叶轻舟看来就像清晨前的露珠,稍一蒸发便消失了,他感怀,但不信。
唯独苏照歌……苏照歌奇怪得很?。他和苏照歌相交不深,这不深的交情里试探居多。可苏照歌毫不在乎,对他好时心境明澈,总叫他窝心。伤重时自己尚且在生死之间挣扎,却还要叫着他的名字,好像那就是她仅剩的力气……这一腔深情不知从何而来,深沉绵长,叩开尘封的心门。
苏照歌看他不接,只是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以为是不舒服,便又道:“那我给你倒杯热水吧。”
“哎,多谢卿卿。”叶轻舟笑眯眯道:“如果有个红糖鸡蛋就更好了。”
苏照歌不知道这脑子里长了千八百道沟的男人在想什么,不过她向来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已经习惯了,只是倒了杯热水出来塞进叶轻舟手里。
“你说来江南不能擅自动武,所以叫我来保护你的安全。”苏照歌问道:“你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叶轻舟握着杯暖手,心想又来了,我?还没想好怎么探你的底细,你倒先?开门见山问我来了。
“上了年纪,旧伤复发。”叶轻舟道:“妄动内力伤经脉,疼的要死,我?可娇气的很?,不想吃苦。”
他这胡扯一点诚意都没有。不过也正是因为没诚意才表达出了他的态度。‘有理由,我?不想说’。
问别人私事时活是个讨人嫌的碎嘴子,轮到自己身上,嘴跟核桃似的硬。苏照歌无奈,只得站起来——
她眉目突然一凛,侧步挡在了叶轻舟身前,瞬间抽刀出鞘,刃光在风中一闪而过,当空劈裂了一根直射而来的羽箭!
羽箭被从正中剖成两半,落在船板上。这一招不简单,在摇晃的船板上看清风中高速袭来的羽箭头,还要一刀将之?劈成两半,眼力敏锐功夫到家,叶轻舟当即赞叹了一句:“好!”
“……”苏照歌糟心道:“你未免太悠闲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两艘船从斜刺里风驰电掣地驶了出来,船上传来嘈杂不清的叫喊声,隐约是什么“留下钱来”之?类的。
“卿卿武功盖世,我?实在没什么可怕的。这儿附近有盘踞已久的水匪,总截来往行船,咱们应该是撞上了。”叶轻舟扫了那羽箭一眼,眉头皱了一下,语意却还是带笑的:“卿卿刚才这一手已经镇住了来人,江湖规矩,你自报家门,说一声自己只是借路,不挡江湖朋友的财路,这就走人。别人但凡给你点面子,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苏照歌一颗心分?成八瓣,监控着四方的动向,听叶轻舟这一句,点了点头,仍旧挡在叶轻舟身前,抱拳朗声道:“在下一介女流,只是路过,即刻便走,还望诸位朋友通融,不要为难!”
那两艘船的回?答很?干脆,漫天的箭雨暴射而来——叶轻舟叫她说的这番话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到嘴的肉哪有放出去的道理!既然一支箭能被斩下,十支呢?二十支呢?一百支呢?
——也能斩下。